正當(dāng)彼得陷入迷思之中時,一聲遲疑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思路。
“……老師?”
彼得一下子回過神來,迅速環(huán)顧四周。夕陽將金黃從窗邊灑入,自己正坐在一間打理得不錯的辦公室里,周圍零星放著基本書,一臺工作電腦,以及幾堆紙質(zhì)作業(yè)和試卷。
一個渾身上下貼滿了各種繃帶紗布的女孩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左手邊,有些膽怯地看著彼得。
“那個……老師,您找我……?”
他記起來了。自己是一名社區(qū)學(xué)校新來的老師,而站在他身邊的這個十六七歲的小個子女生,是他入職以來一直在密切關(guān)注的一名問題學(xué)生。
學(xué)生名叫安娜,家庭條件不算好。她拖著很重的眼袋,身上總是布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跌打損傷,甚至?xí)霈F(xiàn)較淺的刀傷。不僅如此,她幾乎每天都會帶著新的傷口來到學(xué)校。
也是因此,安娜的性格極度內(nèi)向,似乎很害怕與他人接觸,故而在班級中大部分人跟她的關(guān)系都相當(dāng)疏遠。
安娜的情況讓人很不安,讓老師與學(xué)生們都擔(dān)心她某些時候會做出些過激的舉動。安娜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年級主任委派給了彼得這個新來的班主任解決。這就是為什么彼得要找她來談話。
首先,彼得得先弄清楚她身上受了這么多傷的原因。
“安娜,你知道我為什么留你下來嗎?”彼得看向她的眼睛,平靜地問道。
安娜的眼神立刻躲閃了一下,她把頭別到另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猜測道:“對、對不起!是……是我做錯了什么事么……”
“不是。”彼得輕輕搖了搖頭,露出一些關(guān)切的神色,“你最近好像一直在受傷?”
“啊,那、那是我不小心……”安娜的聲音越說越輕,直到最后細若游絲。
彼得微微皺眉。
安娜的傷可以是自殘導(dǎo)致、可以是受到霸凌虐待導(dǎo)致,但絕不可能是不小心。如此穩(wěn)定而頻繁地受傷不是“不小心”三個字可以掩蓋的。
但安娜似乎在隱瞞這些,代表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一方面是上頭關(guān)注,一方面也是自己職責(zé)所在,他必須弄清事情的真相。
不過,如果繼續(xù)追問下去,恐怕安娜還是會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不小心受傷。
“……我陪你去一趟醫(yī)務(wù)室吧?!?p> 彼得沉默了一下,放棄了繼續(xù)追問,轉(zhuǎn)而打算先給她做個傷情鑒定。這種情況下,他必須先確認安娜是有自殘行為還是受到外界的傷害。
“誒?我、我這種人不值得您這么費心的……”
安娜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惶恐,有些慌慌張張的樣子,連忙擺手拒絕。
“安娜,”彼得皺了一下眉頭,“你的這個情況已經(jīng)比較嚴(yán)重了,希望你能配合一下老師?!?p> “……是?!卑材戎缓梦⑽⑶飞?,有些卑微地跟在彼得身后出了辦公室。
辛虧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學(xué),走廊上沒人,否則被人看到,估計會誤以為安娜剛被彼得拉到辦公室里訓(xùn)了一頓話。
很快,彼得就領(lǐng)著安娜來到了醫(yī)務(wù)室,推門而入。安娜有些膽怯地低著頭,躲在彼得身后。
醫(yī)務(wù)室的負責(zé)老師是一名前外科女醫(yī)生,資歷頗老。她曾經(jīng)在一家小醫(yī)院里工作了幾十年,結(jié)果到頭來因為醫(yī)鬧,被莫名其妙掃地出門了。校長借著這個機會把她挖了過來。
“……彼得老師?這么晚了還不下班啊?!币灰姷奖说?,醫(yī)生頗為老成地往椅背里一靠,抬頭看向彼得。
“這不是頭疼學(xué)生的事情嘛,還得麻煩您給這孩子看看?!北说枚Y貌地笑了笑,一手從背后輕輕拉過安娜,將她推到了自己面前。
醫(yī)生點了點頭,正要禮節(jié)性地笑一笑,但當(dāng)她看到安娜的樣子時,臉上的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來。
“那就拜托您了?!?p> “好?!贬t(yī)生“騰”地一下從椅子里站了起來,不再多說,和安娜一起走到了另一個房間。
——15分鐘后——
終于,房門緩緩打開。醫(yī)生一臉嚴(yán)肅地從里間走了出來。
“醫(yī)生,她……”
“我給她換了藥,重新包扎了一遍。原先的傷口處理很不專業(yè),大概是她自己弄的,一個人包扎很不方便。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能讓別人幫她每天換藥包扎?!?p> “那我讓她每天來您這里?”彼得試探著問道。
醫(yī)生卻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家里面有個親戚,幾天之后需要做一場手術(shù),我得過去看著,實不相瞞,彼得老師,接下來幾天我都得請假,沒法幫她處理。不過我可以拿點外用藥,你可以把藥給她的家里人之類的。說明書上用法都有?!?p> “……行。”彼得點了點頭,順手結(jié)果醫(yī)生遞來的藥物,“真是謝謝您了……不過,我這里還有個問題想要麻煩您一下。”
“請講。”
“……是這樣,這孩子最近身上一直有很多新的傷口,您能看出她是自殘還是……”彼得借著問道,但醫(yī)生立刻打斷了他。
“絕對不可能是她自己做的。如果是自殘,傷口不會到處都是,更不會這樣雜亂無章地隨機分布。她受到的了各種銳器和鈍器傷,并且連后背都有,如果是自殘,她大可不必換著法子折磨自己。”醫(yī)生扶了扶眼鏡,輕輕搖了搖頭。
“……我知道了。”彼得心情略帶沉重地點頭道。
“彼得老師有什么想法嗎?”
彼得摸了摸下巴,略加思索,終于開了口:“……醫(yī)生,這只是我的推測——這孩子的家里,可能有點問題?!?p> “怎么看出來的?有沒有可能是校園霸凌?聽說最近有很多這種情況,尤其是咱們這種社區(qū)學(xué)校?!贬t(yī)生問道。
“是這樣,我?guī)缀趺刻煸缱粤?xí)時都會看到她帶著新的傷口,并且將她來校時和放學(xué)時的樣子對比,看不出她身上的傷口變多,也沒見她因為受傷來這邊醫(yī)務(wù)室。我覺得有可能是她家里……”
“……確實。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這孩子就交給你了。祝你和她好運吧。”
“謝謝。我會處理好的?!?p> 過了一會兒,等醫(yī)生離開了一小段時間之后,安娜才從里間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嘴里叼著半個面包。
“安娜?”
“是、是!”
安娜嚇了一跳,立刻乖乖從房間里出來,立正站好,取下嘴里的叼著的面包藏到身后。
“這是醫(yī)生給你開的藥?!北说昧嗥鹗种醒b著一些藥品的塑料袋晃了晃,心生一計,打算借機去安娜家里看一眼情況,于是說道,“不過這個袋子有點重,你的傷又太多,我?guī)湍隳没丶野??!?p> 聽到“回家”二字,安娜瞳孔一縮,如同觸電般顫了一下,緊接著急忙拼命擺手,磕磕絆絆地拒絕道:
“?。〔?、不用了!謝謝老師!我自己、自己能行的!”
“不麻煩的,我看還是去一趟,防止你傷口又破了?!北说脟L試說服對方。
“真的不用了!老師,我很感謝您!但是……請、請讓我自己來吧……”
安娜一提到她的家中情況就十分抗拒,再三推脫,彼得沒有辦法,只好把藥袋遞向安娜。
安娜似乎終于舒了口氣,順手接過了彼得手中的塑料袋。
但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手上的傷口。
“砰?!?p> 下一刻,塑料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安娜則面色發(fā)白,緊咬著嘴唇,攥緊了那只受傷的手。
“果然還是我來……”
“老師,真的很感謝您的好意……我這種人居然敢勞您費心……但是只有這個、請您讓我自己來吧!求求您了!”
安娜一副眼淚汪汪的樣子,叫彼得不好繼續(xù)堅持。
但彼得一看就知道,安娜這副樣子,能自己走回家就不錯了,讓她提著這么大個東西回家簡直是天方夜譚,去找手推車也麻煩,干脆改了主意:
“這樣吧,你自己也拿不回去,不如就把藥放在學(xué)校吧。以后幾天醫(yī)務(wù)室的老師有事,我?guī)湍闵纤??!?p> “老師,我自己換藥也可以的……”
“不行。醫(yī)生特意叮囑我,幫你換藥必須找另一個人幫忙。一個人弄不過來?!北说脹]有再讓步。
“我、我可以找同學(xué)們幫忙……”
“這個學(xué)期,你和其他同學(xué)說過的話不超過10句。還是我來幫你靠譜?!?p> “可是……”
“沒有可是,就這么定了。明天早自習(xí)前半個小時來我辦公室?!?p> ……
第二天一早,安娜老老實實地來到了彼得的辦公室里。
她很乖巧地坐在凳子上,耷拉著腦袋,攥緊的拳頭不安地放在膝蓋上,似乎有些害怕。
“為了我這種人做到這種地步……真的合適嗎……”
彼得皺起了眉頭:“在我面前不許說這種話。沒人可以這樣貶低我的學(xué)生,你自己也不行?!?p> “是……”
“消毒可能會有點疼,咬咬牙。”
彼得小心地拿著鑷子夾住碘伏棉球,輕輕擦在傷口處,盡可能不弄疼安娜。盡管如此,安娜還是死死地揪住了校服的裙擺,咬緊牙關(guān),倒是一聲沒吭??赡苁鞘軅嗔?,對疼痛的忍耐也增強了吧。
緊接著,彼得從藥瓶中倒出了一些藥粉,用棉簽沾著涂抹在傷口上,輕輕用干凈的紗布和繃帶包好患處,又給腫脹的地方上了點消炎藥膏。
二十分鐘后,彼得仔細地處理好了安娜腿上的傷口,站了起來。
“行了。這就差不多了?;厝グ?,快要上早自習(xí)了。”說著,彼得走到辦公桌前,理了理教案。
安娜卻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垂著腦袋,一聲不吭。
“……安娜?”彼得有些奇怪地回過了頭,“還有什么事嗎?”
聽到彼得的催促,她如同觸電般跳起,隨后低著頭急急匆匆地跑出了辦公室,依舊是一言不發(fā)。
而辦公室的門口,卻多了幾滴晶瑩之物,反射出窗外的晨曦。
此后一連幾天,彼得每天早上都來給安娜敷藥,時不時拉著她聊聊最近的情況。她身上的許多傷口逐漸好轉(zhuǎn),大部分淤傷都消了腫,甚至沒有增加更多傷口,精神狀態(tài)也因此慢慢恢復(fù)了一些。
她整個人看上去已經(jīng)不似往日那般頹廢,開始跟幾個比較活躍的女同學(xué)有少量來往,成績也在穩(wěn)步回升,甚至在文科與藝術(shù)成績上一躍成為了班級的前幾名。
彼得看在眼里。
這天傍晚,彼得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收拾好東西,長舒了口氣,低頭看了眼表——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于是抬腿邁步,準(zhǔn)備回家。
一推開門,迎面卻是安娜的笑臉。
“安娜?傷怎么樣了?”
“托您的福,大部分已經(jīng)快好了。嘿嘿,不瞞您說,我最近剛剛在便利店找到了一份兼職?!卑材褥t腆地笑了笑,低下頭去,似乎邀功請賞一般地朝著彼得湊近了點。
彼得輕笑兩聲,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干的不錯嘛。說吧,來找我有什么事?”
“那個……”安娜低著頭撥弄了兩下手指,又習(xí)慣性地繞了繞頭發(fā),終于鼓起勇氣,仰頭盯著彼得的眼睛,用力一字一句說道,“彼得老師,我、我想申請擔(dān)任文學(xué)課代表!”
“喲?說說看你的理由?!北说妹济惶簦南胗悬c意思,且聽她接著講講。
“您知道的,我、我對文藝方面比較擅長和感興趣,個人也、也愿意承擔(dān)課代表相應(yīng)的職責(zé)……”安娜有些磕磕絆絆講著,緊張地捏住了裙擺。
彼得微笑著看著她。
看來自己這些天的努力頗有成效。這個孩子已經(jīng)逐漸打開了自己的內(nèi)心,克服了某些恐懼,開始主動表達一些自己的想法了。
看來,不出意外的話,安娜很快就能自己妥善解決這一切,回歸到正常的學(xué)習(xí)生活中來,針對這孩子生活環(huán)境的調(diào)查也不用開展……
“……還有就是,這樣就能、能多呆在老師身邊……老師?您在聽嗎?”
“嗯?啊,”彼得猛然中斷了剛才的思緒,回過神來,點了點頭,“行,你的想法我已經(jīng)了解了,我會考慮,明天給你答復(fù)?!?p> “謝謝老師!”安娜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蹦蹦跳跳地跑出幾步,不忘回頭嫣然一笑,沖著彼得招了招手,“老師再見!”
彼得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同她告別。
從那孩子眼中,他看到了光。
他看到了都市未來那么一絲的可能性。
這份光……恐怕在后巷中,也只有在這種被“鄰里守望”密切保護的社區(qū)學(xué)校里能看到了。
外面的血流成河,絕非這里的小小悲歡可以比擬的。關(guān)于這一點,他親眼目睹過。
彼得凝視著安娜離去的背影。
等等,自己在來到這里當(dāng)文學(xué)老師之前……做過什么來著?
【……你會迷失。】
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回蕩在腦海中,讓彼得心中隱隱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
他……回想不起來自己的過往。
但他記得,自己曾經(jīng)也有過那份象征著希望的光芒。
……
隨后的第二天,安娜沒有在早自習(xí)前找彼得換藥。
“哎,這孩子……估計是覺得傷好得差不多了,就懶得來這里了吧?!北说脽o奈地聳了聳肩,提起手提包向教室走去。這節(jié)早自習(xí)由他負責(zé)。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班級里也沒有安娜的身影。
或許今天她請假了?
明明自己昨天思慮再三,鑒于她的成績正在好轉(zhuǎn),正好原來課代表的位置也有空缺,彼得正決定把文學(xué)課代表這個職務(wù)交給她、讓她高興高興呢。
懷著一些疑惑,彼得在早自習(xí)結(jié)束后離開了班級。
他的余光突然瞟到了女廁所門口閃過的一個身影。
那是……安娜?
彼得有些不滿——嘿,這小子,才恢復(fù)幾天,這就開始躲廁所曠課了?
快步走到女廁所門口,彼得清了清嗓子,稍稍嚴(yán)肅了一下表情,向里面喊道:“安娜?出來?!?p> “……”安娜躲在廁所里沒有出聲。
“出來,我看到你了。別讓我說第三遍?!?p> “是……”
一聲細若游絲的聲音從洗手間內(nèi)飄出,安娜慢慢騰騰地推開隔間的門,低著頭向門口走來,一副認錯的樣子已經(jīng)擺好了。
“你今天早自習(xí)為什么不……”彼得看到她的身影,剛想開口質(zhì)問——
可下一刻,彼得看清了她臉上那些令人心驚肉跳的新傷。
青一塊紫一塊的腫塊到處都是,被銳器劃開的傷口才結(jié)痂不久,依舊透著令人心碎的鮮紅。那個漂亮的臉蛋重新布滿了傷痕,她的神情比先前更糟糕。
彼得心中升起了一團難以抑制的慍怒,他恨得牙根直癢癢,只得咬緊牙關(guān),長吸了一口氣,用力閉了一下眼。
這是他親手從深淵里拉出來的學(xué)生!
現(xiàn)在有人獰笑著將她重新推向萬劫不復(fù)!
憤恨在心中激流洶涌、驚濤拍岸。
但他最終還是緩緩?fù)鲁隽艘豢跉?,強壓下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如此沉穩(wěn),要是平時早就憋不住了。
“……跟我去醫(yī)務(wù)室,立刻,馬上?!?p> “別管我了,老師……”
“去!”彼得用力瞪了她一眼,嚇得安娜立刻不敢說話了,只得乖乖跟在彼得身后去了醫(yī)務(wù)室。
“放學(xué)來我辦公室?!?p> 在這之后,安娜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句話也不講。
她再次回到了之前的精神狀態(tài)。絕望、無助,也拒絕一切來自他人的幫助,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錯,就這樣自甘墮落。
很快,放課鈴聲敲響。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隔著木門從走廊傳入辦公室中,最終,腳步聲停在了門前。
彼得坐在辦公室里,等待著敲門聲響起。
可是對方似乎只是駐足了幾秒,隨后便是一陣急促的奔跑聲漸行漸遠。
彼得“騰”地一下從座位里站了起來,立刻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門口,開門一看,安娜早已不見蹤影,而腳邊卻多了一張整齊的紙條,靜靜躺在辦公室門口。
撿起一看,彼得的眉角忍不住跳了跳。
【彼得老師,非常感謝您的關(guān)照,安娜無以為報,慚愧于心,承受不了您更多的厚愛,乞求您不要再這樣照顧我這種沒用的人了,如果您愿意維持現(xiàn)狀,安娜感激涕零。對您期待的辜負,安娜萬分抱歉?!?p> “嘖……”
彼得狠狠把紙條往地上一甩,大踏步追出了門。
……
就這樣好了……我這種人就該躲在陰影里……我居然不知羞恥地想從老師那里得到幫助……甚至還差點讓老師受牽連……
安娜在夕陽下大步奔跑,不斷告訴自己,她應(yīng)該這么做。
沒關(guān)系的……自己還得用力活著,只要回到學(xué)校里,她還是能遠遠地看上那個溫柔的人一眼,她還是能扒著走廊側(cè)的窗戶往辦公室里偷瞄他的身形,她還是能裝作巧合順路跟在他的身后……
可是眼前為什么模糊一片?
可是眼淚為什么不停滾落?
是啊……
那個溫柔的眼神,再也不會注視著自己了。
彼得老師肯定不會再為自己敷藥了……也不會關(guān)心她的傷勢,不會有人指導(dǎo)她怎么為人處世,更不會有人再傾聽她的煩惱了……
電梯停在了18層。
要不,我就在這里跳下去吧?
……不行,還是好想再看他一眼……
只要能撐到明天……
內(nèi)心激烈的掙扎沒能停下她的腳步。
當(dāng)那扇刻著她至深恐懼的門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一切思路都被打斷。
前面是地獄啊。
她想逃,但是無處可逃。她想跑,但腿腳卻不聽使喚。
那扇地獄之門如有魔力般,控制住了安娜的身體,擅自讓她顫抖著伸出了手。
握住了門把手。
安娜凄然一笑。
……那就絕望地走進這片地獄之中吧。
她推開了門。
惡臭的酒氣撲面而來。
由于欠費導(dǎo)致的停電,加上拉起的窗簾,整個屋子一片昏暗??站破颗c易拉罐滾落四處,一些摔破碗碟的遺體仍然靜靜地躺著,上面殘存的剩飯剩菜似乎還在竭力證明他們曾經(jīng)存在的價值。
“安——娜——?!”
一個渾身酒氣的醉漢,從里間里晃晃悠悠地走出。
盡管一萬個不愿意,安娜不得不承認,那是她唯一的親人,她的伯父。
“安娜——錢呢?!你——嗝,不是找到工作了嗎?!”
邋遢的男人身上又臟又臭,朝她步步逼近。
“對、對不起,店長說我受傷太重、會、會嚇到客人,就、就讓我先、先回來休息……”
“錢呢?!”醉醺醺的男人似乎被激怒了。
“沒、沒有……”
“沒有?!為什么不工作?!”
“因為、因為受傷……”
“那是不是你自己的問題?!他媽的還說想當(dāng)什么狗屁課代表?!”
“是、是……”
“混蛋!你這婊子、知不知道老子前幾天輸光了錢?!現(xiàn)在正需要錢?!媽的,連酒都沒給我買回來?!”男人徹底爆發(fā)了,他大聲狂吼著著骯臟污言穢語,那叫聲甚至比驢還吵,“還敢嘴硬!你找打!”
叫喊著,男人抄起手中的玻璃瓶,不管不顧地朝著安娜頭上狠狠砸去——
……又是這樣。
千篇一律的生活。
安娜閉上眼睛,用手護住頭顱。
一如既往。
一些傷痛,一些委屈,一些恥辱,一些孤獨……她本來早就麻木了的。
她就該被遺棄在垃圾堆里,任生活的疾風(fēng)暴雨蹂躪。她生來如此,這是命中注定。
可是為什么……她心中卻是不勝悲切?
恍惚間,她想起了那個身影,她聽到了那個聲音。
“……傷怎么樣了?……我?guī)湍隳盟幇伞?p> “……課代表?我會考慮的……明天告訴你……”
“……去醫(yī)務(wù)室、去!……”
她仿佛看到,那只溫柔的大手,領(lǐng)著她向前踏入光明之中——
可是……
她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她不曾見過光明。
……事已至此,又為何要徒增痛苦呢?
在凄然的慘笑中,安娜又放下了護住頭顱的纖弱雙臂。
再過兩秒,堅硬的啤酒瓶就會正中她的太陽穴。
巨大的沖擊力會在她的顱腔內(nèi)形成驟然高壓,大腦會受到?jīng)_擊而擠壓變形,撞上另一側(cè)的頭骨引發(fā)二次創(chuàng)傷,緊接著腦內(nèi)的毛細血管會經(jīng)受不住高壓而大面積破裂,形成腦溢血,自己很快就會因此而休克,繼而安詳?shù)赜肋h沉眠。
……對不起呢,彼得老師。
……我沒撐住。
“付之一炬吧,我賤爛的生命。”
“砰。”
……
……
……
“——你!你怎么進來的?!你——”
……?
安娜緩緩睜開眼睛。
白金色的光芒沖破了屋內(nèi)的昏暗,映入她的眼中。
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她看到,本疾馳向自己太陽穴的空酒瓶,此刻卻嵌在了遠處的墻里,上面殘存的金輝尚未消逝。
而面前,卻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彼得一手將自己護在身后,一手揪住那醉漢的領(lǐng)口,將他提在了半空中。
“……先生,我應(yīng)該以故意傷害、敲詐勒索、蓄意謀殺等罪名,向Zwei協(xié)會以及鄰里守望起訴你……”
彼得的眼中亮著幽幽的溫暖金輝,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不過,現(xiàn)在看來,也沒這個必要了?!?p> 不帶感情色彩的言辭中潛藏著足以湮滅萬物的慍怒。
“畢竟,結(jié)果都一樣?!?p> 說著,彼得手一松,那醉漢就狠狠地一屁股摔在地上。
本在空中亂劃亂動的四肢一碰到地板,立刻爭先恐后地在地面上扒拉起來,男人的臉上浮現(xiàn)出畢生未有的驚恐,涕泗橫流滿面,他一邊極其狼狽地向遠離彼得的方向移動,一邊尖叫著:
“媽呀!——鬼??!——救命啊——”
終于,男人好不容易站起身子,便驚恐地回頭看著彼得,同時朝著陽臺把腿狂奔而去。
很顯然,他沒有注意看眼前的路。
下一秒,肥碩惡心的身軀猛地沖撞于陽臺的護欄之上——但他太胖,過高的重心使得欄桿沒能讓他停下。
于是,在悅耳的慘叫聲中,施暴者的上半身徑直翻到了護欄之外,隨后頭朝下從18層飛躍而下,一路高歌著沖向地獄,在大地上畫出一片姹紫嫣紅。
彼得和安娜共同見證了這一過程。
良久,安娜還是難以置信地看向身邊的彼得。
他幾乎是憑空出現(xiàn)的——沒人知道他怎么找到這里的,除了彼得自己。
他循著安娜的氣息,來到此處。
然后,阻止一場悲劇。
他嘆了口氣,望向了安娜。
“……老師,我……我……”安娜有些語無倫次,只覺得內(nèi)心百感交集,難以言表,胸中微微一滯,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已然哽咽,“我、我……”
“……沒事了?!?p> 回應(yīng)她的是一個溫暖的擁抱。
彼得輕輕將這個受傷孩子的臉埋在自己的胸口。
然后柔聲地附在她耳邊說:
“沒事了,老師在這里。老師很強,會一直保護自己的學(xué)生的?!?p> 當(dāng)聽到這句話時,眼淚開始如同泉水般涌出,似要把這十幾年所有的痛苦與委屈盡數(shù)發(fā)泄出來一般。
“嗚……”安娜只是靜靜的靠在彼得懷里流淚。
終于,她抹去一把眼淚,抬起哭花的小臉,小心翼翼地看著彼得問道:
“老師……我好害怕畢業(yè)以后……您、您能做我的家人嗎?我、我很好養(yǎng)活的,我可以打工,還可以幫您做家務(wù)打掃衛(wèi)生,我、我會做飯,我可以幫忙跑腿打雜,我能給您按摩,我——”
彼得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我……成為不了你的父親……”
安娜只是保持著臉上的微笑,但眼中的淚花卻越發(fā)閃爍。
“果然不行么……”
“咳,別打斷別人說話——我成為不了你父親,但是可以當(dāng)你哥哥?!北说梦⑽⒐雌鹱旖?,“我還沒那么老呢?!?p> 聽到這句話,眼淚從水靈靈的大眼睛中奪眶而出。
“……謝謝……謝謝您救了我……我……”
“好啦好啦,別說那么多了,兄妹之間,客氣什么呢?沒吃晚飯吧?”彼得笑了笑,故作瀟灑地一擺手,緩解了一下氣氛,“我知道這附近的一家餐館,帶你去吃一頓吧,賬算哥頭上?!?p> 安娜捂住了嘴。
良久,她終于稍稍平復(fù)了些許難以言表的激動。
頂著哭紅的鼻子與眼睛,她依舊嫣然一笑:
“哥哥,請多指教!”
地平線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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