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瓜州節(jié)度使賈蘭賈先鋒出師未捷，染疾乞休。未入京城，逝于直沽，就從紫檀渡西上桃葉渡。推準(zhǔn)日期，寄靈鐵檻寺。部文下來，按品爵理喪，王公以下，多來吊唁。往還多日，方才停當(dāng)，賈環(huán)賈芹叔侄力倦神疲，雙雙累倒。個中細(xì)事，也不消贅述。
只說賈蘭母妻痛斷肝腸，傷減壽命，哭哭啼啼，風(fēng)風(fēng)光光下了葬，家私梯己叫人半哄半賺，早也去了大半。族長賈環(huán)召集族人，分門別戶，李紈戚氏一門雙寡，居喪守節(jié)，相依度日。朝廷雖有旌恤，奈何斷了來路，更有家賊難防，中間失了兩回盜，果真窮了下去。想當(dāng)日母戴朱冠穿鳳襖，兒懸金印氣昂昂，誰知這世事卻無常，轉(zhuǎn)眼間，便是這桑榆晚景太凄涼。
戚家母兄憐惜戚氏無兒無女，無依無靠，常接他歸寧長住，慢慢的就不家來了。李紈身邊走的走，散的散，止剩了一個素云，還是三病四痛的。因無閑錢尋醫(yī)抓藥，眼見著日漸枯黃，李紈想他跟了自己這些年，且就他未去，端茶遞水，伺候了素云幾日。大雪夜里，朔風(fēng)怒號，素云直著脖子喊了兩聲“娘”，人亡聲息，也離主子去了。
李紈苦守苦熬，到頭來是這么個光景，叫他如何不傷心？積年淌眼抹淚，唯余一邊眼睛尚能模糊看見人影，生處是去不得了。王氏打小是孤女，眼見老嫂子一個瞽目的孤老，還要自燒自吃，著實寒心。遇著丈夫不在家，或是扶進門來，或是偷偷送碗菜去。
賈環(huán)撞見了，嗔他多事，“喉嚨深似海，不死，都要吃！一年三百六十日，你搬過去跟他過去，豈不省事！”李紈聽見了，知他作難，過后便再不過去，王氏也再不敢來。自在灶臺摸出什么吃什么，生不生，凈不凈，也都顧不上講究了。倘遇雨雪封門，柴草不濟，冷一頓餓一餐，也是常有的。
李紈難耐凄苦，如其等死，不如移居田莊。自來西義莊，拾稻喂雞，寡居夜績，自養(yǎng)天年。是日清晨，屋外鳥唱雞鳴，風(fēng)過柴扉，如怨似嘆，李紈想起兒子，躲在被里，哭了半日。
抹淚起來喂雞，開門時，見一人秉塵而入，形容有如妙玉，只聽他笑道：“大奶奶從前錦衣玉食，而今這般勞苦?！崩罴w耳熟，湊面上看來，果是惜春模樣。喜極而泣，二人無言擁泣了一回，李紈問所從來，妙尼道：“昨夜夢見先母跟著絳珠仙子遨游大荒山，在無稽崖下的青埂峰撒播絳珠草的種子，說是預(yù)備女媧補天的棄石來歸。夢里，先母指我來這里，一來陪伴大奶奶，二來靜等替吾母雪恨之人現(xiàn)身?！?p> 李紈心下猜疑，口里問道：“難道你不是四姑娘？”朦朧見他點頭，自笑了，說道：“是了，年紀(jì)對不上，想必四姑娘是你娘。四姑娘如今成了仙，跟了絳珠仙子了？”妙尼搖頭道：“先母大奶奶也認(rèn)識，當(dāng)日跟著林姑娘，后叫奸雄賈雨村擄了去，始亂而未免終棄?！?p> 李紈心下盤算了，驚聞：“你是說雪雁，你是他的女兒？”女尼把頭點了，道：“貧尼襁褓里便入了空門，廟里虛度一十六春。乳名寄奴，充作假子教養(yǎng)，六歲上得了法號玄妙，收在長安縣智通寺的智善門下?！崩罴w撫弄他那秀發(fā)，道：“既要你戴發(fā)修行，就為你留了還俗的后路?！毙詈蘼暤溃骸凹?guī)煵B(yǎng)母許氏，交接浮浪子弟，誘逼我為娼！其下作若此，豈為人師母者所為？”
當(dāng)日嬌杏怨恨雪雁，說他勾引壞了長子賈若，攛掇的語村心煩意亂，投其所好，把雪雁送了京營節(jié)度使孫紹祖，以固交契之好。紹祖喜新寡義，聽信姬妾之言，深疑玄妙非己所出，認(rèn)定是語村父子之女，銜恨要攆他母女去善才庵，隱姓埋名，終了此生。雪雁投水而死，葬身孫府后花園里的杏花潭，埋尸亂墳崗。當(dāng)日武磕巴便車接了智善進去，抱出玄妙，回庵交由許氏養(yǎng)育。
仇虎雖是許氏所出，三朝里就叫仇府抱了去，至今叫不得一聲娘，實乃許氏無可如何之憾事。玄妙生的可人意兒，繞膝喚娘，惹人憐愛，許氏真心喜歡，待他有如己出。
當(dāng)日仇世封防備無后之虞，聊解父母弄孫之心切，假稱養(yǎng)生堂的棄嬰，抱了仇虎家去。誰知繼娶李氏過門，不上三載，連添彪虝二男，一個品貌溫柔，有其母之風(fēng)，一個人物英武，似其父形容，祖父尤愛小孫。仇虎在家受了冷落，干娘尤氏一死，一發(fā)在外恣意放縱，祖父兩代便都看的他似有若無了——吃嫖打降，欺男霸女，也無人去管教他。
李紈既知玄妙是許氏養(yǎng)女，再見著玄妙日夕辛勞，替他紡績，因說道：“我眼睛看不清，耳朵卻靈光，上市上賣布，常聽見人說：你哥哥仇虎花局酒局，還有賭局斗雞局，散漫的銀子堆山填海，手指縫里撒的，就夠我們一輩子吃用不盡，可惜到不了我這里?！?p> 玄妙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大奶奶且耐煩幾日，我們的布好，不怕賣不出好名兒好價錢。”李紈聽了，笑道：“這話倒是。今兒就有兩個回頭的主顧，說上回買時，是看在我一個瞽目老嫗可憐，今日再買，卻是看在手藝難得。回來路上，又遇上一個老主顧，加價也要，可惜我非誆他，果真是都賣了。”
玄妙聽了，道：“我在此吃住，幫大奶奶攢些錢財養(yǎng)老，也是該的。先母夢里說了，孫府杏花潭下有一龜紋石，石下壓著一個蠟封的油紙包*皮，里頭有賈若賄考而中探花郎期間往來的密書。秋后大旱，潭將涸，若得而告官，奪其冠冕，枷號充軍，吾母之仇得報矣?！闭f時，上炕放枕。李紈想了半日，道：“如此機密的大事，關(guān)乎生死，可賣大錢，可惜只是夢中所見，不可當(dāng)真?！?p> 玄妙羅衿甫解，異香滿室。既寢，李紈心下道：“與此佳人同床共枕，可惜身非男子。”出臂挽之，但覺其臂膩如脂，熱香噴溢，肌一挨其身，皮膚松快，妙不可言。因嘆道：“你生的這樣人物，何必抱恨終生？冤冤相報，無個了局。既非空門中人，塵緣未了，何不早圖終身的大事，長久的離了智通寺呢？”玄妙遲遲未答，李紈勸言又起，玄妙道：“多謝老奶奶費心，小女子自有道理?！?p> 次日起來，玄妙勞作如常，視己所績，勻細(xì)生光；穿梭成布，晶瑩如錦。李紈拿去待價而賣，價高兩倍，心中竊喜，“財神幫襯，苦盡甘來矣?！边@日又去了西市，玄妙閂門閉戶，裁縫刺繡，忙碌一旬，做了兩套秋衣。上身自試，環(huán)妻王氏來訪，看見了，夸人夸衣，贊口不絕。
李紈日進數(shù)金，老樹逢春的一般，回來喜形于色。玄妙勸他莫要露富，李紈痛悔前頭做的不密，悶頭不樂。晚間，玄妙拿來新衣要他試，李紈喜歡的了不得，私心便要長留玄妙，因道：“我們環(huán)兄弟高升了指揮之職，雖有姬妾生了長男，卻夭折了，次后妻妾再未生男。我生是賈家的人，死是賈家的鬼，他絕戶了，到時我那墳頭也無人燒紙了。環(huán)兄弟自聽妯娌說了姑娘你，一心便在姑娘身上，他夫妻兩個都求我，要我說合這一對姻緣?！?p> 玄妙不扭不捏，倒也爽快，“此生誓報母仇，不論老少俊丑，誰人替我雪恨，我就跟了他去，做牛做馬，也甘心?！辟Z環(huán)聽得此誓，打聽武磕巴兒子媳婦叫主子淫死了，成心熱結(jié)了他兒子武三。武三夜翻院墻，入潭扎個猛子，撈出包*皮，換了賈環(huán)的謝銀去。
賈環(huán)展看密書，心說：“人證俱在，為國除賊，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泵雷套滔胍换毓p，卻又倒吸了一口涼氣，“萬一告而不倒，反受其害，不可不慮?！狈磸?fù)權(quán)衡之時，踟躕難斷之際，想那妙玉似的美人，做定主意：“有仇不報非君子，賈雨村落井下石，恩將仇報，乃是我賈家的世仇！玄妙一個弱女子，尚且舍身以報母仇，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
打量李紈外出，袖了密書前來私會妙人。扣門良久，無人應(yīng)答，探窗一看，只見他髻余繞匝，如云競美；皓齒丹分，蘭氣難同。玄妙停機回首，一顧傾城，六宮無色，詠曼睩于楚臣，賦美盼于衛(wèi)國。見真了窗外那一只呆鳥，動手織布，賈環(huán)欲罷不能，再看再見的是：陌上采桑，金環(huán)時露，機中識素，羅袖恒持，秀若裁冰，撫瑤琴而上下；纖如削月，按玉管而參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