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進(jìn)來請過安,賈政須鬢摻白,道:“成家當(dāng)思立業(yè),再不可效昔日小兒女之態(tài)。方才你珍大哥聲色倦怠,似有未便告人的難事。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今往后,我們府上也要艱難了。汝父老矣,大邊的槽牙上年就活動了,近感氣短盜汗,心力不濟(jì)。這一身的毛病也不指望好了,生死有命,豈人力可為?
珠兒不在了,你便是長子,圣人云,人子之道,大在述志——你不愿讀書也罷了,跟璉兒學(xué)著當(dāng)家理事,日后和你媳婦一里一外把這家承擔(dān)起來,教引兄弟侄兒,文治武功,繼祖宗之余緒,挽家道之傾頹?!?p> 說時進(jìn)來兩個清客,賈政揮手示意,見寶玉去了,捂嘴嗽著,指日興坐,喘氣道:“家兄?jǐn)M就告老乞休奏本,身邊那先生告病,子亮先生一手館閣,平正清雋,有勞先生屈駕繕謄?!闭补馊チ耍倘张d擺開畫板,請老爺端坐在雕花大案后,動筆調(diào)墨畫起來,預(yù)作日后的遺影。
時有薛蟠前來問安,賈政不納,只從窗間傳了幾句話出去。薛蟠口稱謹(jǐn)從姨老爺之訓(xùn),等不得就去瞧珍大哥,面問許氏的新聞事去了。
寶釵如意嫁入高門,金桂殊為不忿,海罵月老瞎了眼,把他的紅線錯牽在孬人有孬福的薛大孬子身上,委屈他鮮花插在牛糞上,耽誤了他和金榮的好姻緣。此恨無計可消除,巫蠱咒罵,但愿寶釵夫妻二心,婆媳不和。
看看一月屆滿,按捺不住,徑來寶釵房中覓跡探話,意在夫妻恩愛,妯娌和睦。薛蟠見他要去看妹子,忙的不亦樂乎,騎馬跟車送了來。
寶釵聰明處非金桂可及,此嫂心性,了如指掌,不動聲色,用心管待。香菱如今復(fù)歸金桂,今日隨來服侍,瞧主子眼色,避在外間聽喚,不敢自便,更不敢請示去瞻黛玉的舊居。
寶釵知他心意,因喚了襲人進(jìn)來,道:“如今我是賈家人,今日滿月,不得去顰兒的茗玉祠,你替我去瀟湘館上一鐘淸茶。顰兒生前待香菱極好,且有師承之誼,帶他也去盡盡心罷,我猜顰兒望他去。”
蒼苔經(jīng)冬成黛色,竹留殘雪戴孝白,香菱走在石子漫的曲徑上,兩邊翠竹依舊,恍然如在夢中,不知笑語從何處傳來,只聽黛玉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p> 香菱淚下潸然,含淚尋覓,雪雁立在架子后頭,以為他找鸚鵡,手指東北道:“他陪寶二爺上花冢去了,想是說姑娘去了,寶二爺落了單?!币u人道:“這兩只雀兒通人性,那日我們送靈,快綠怡紅也跟著送。二爺?shù)侥抢?,他們就跟到那里,跟二爺在祠中住了那些日子。如今二爺回來了,他們每日早起,結(jié)伴還要飛去看一回林姑娘。說是畜生,情分比人還重!”
香菱一行聽他說,一行跟他走進(jìn)屋里,看見案上供著紅梅。插花的杏犀喬似缽而小,那日同黛玉上櫳翠庵,吃茶時見過,剛說妙玉不忘舊誼,就聽襲人道:“妙玉敬重林姑娘,每日親來換水供梅花,連這缽兒都是他的。我們二爺口里不說,心里不知替林姑娘謝的怎樣呢?!?p> 寶玉聽雪雁說香菱來了,喚上鸚鵡就走。飛也似跑出桃林,一頭撞見香菱,又是驚,又是喜,又是悲,一時間不知伸手好,還是縮手好,含在口里的話也忘了說了,只呆呆的看著。香菱也呆看了一回,一時察覺,心說走開,又不忍走開,只把頭低下來,瞧著自家手兒不說話兒。
旋有檻兒走來,笑道:“我們姑娘看見菱姑娘來了,自去烹茶,叫我來請菱姑娘。”寶玉興的了不得,笑向香菱道:“我跟你去蹭茶吃?!睓憙撼猿孕ζ饋?,道:“我們姑娘算到了,說不用請寶二爺,‘他要來,也不用攔他?!斅犨@話,可是算著了?”寶玉道是不止,果然跟了香菱去。
寶釵笑語盈盈,金桂悶悶不樂,打發(fā)小舍兒去叫香菱,回說和寶玉同上櫳翠庵去了。
飯后回府,金桂一面嗑瓜子兒,一面審問香菱:“妙玉是心懷二用的假尼姑,思春浪漢,你跑他那里能求什么靈驗簽?”香菱道:“回奶奶的話,妙玉請我吃茶,不好不領(lǐng)他的情。他邀我入他的梅花社,我說我們家忙,未必有工夫來?!?p> 金桂鼻孔里哧了兩聲,“怎么沒工夫?你那爺眼饞寶玉屋里的,寶玉眼饞他屋里的,你沒臉說,我替你說——趕明兒就換了襲人來,叫你常常遠(yuǎn)遠(yuǎn)的守著你寶二爺,還做你寶姑娘的丫頭去,省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
香菱委屈的什么似的,莫敢分辯,無言只滴下淚來。金桂瞧著道:“妙玉不好邀寶玉,拿你當(dāng)墊腳石,做擋箭牌,你還在鼓里。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何況你還是個丫頭,正經(jīng)連姨娘還沒混上去。林黛玉死了,寶玉眼里心里空落,那園子里也空落,巧上加巧,此時不為,更待何時?我本不想說破,怕你只管裝憨,明白說給你了,再不檢點,仔細(xì)你的皮!你大爺早都恨的牙癢癢了!”
入夜,香菱夢入梅花社,正與黛玉他們在櫳翠庵賞梅作詩,忽見薛蟠手提門閂,打上山來。香菱唬醒過來,聽見金桂在內(nèi)間說話,才知是噩夢一場。只聽金桂啐道:“我才不信呢!果然你眼中再無別人,還娶四姐兒來做什么!你倒說說,他比我俊在那里?嫌我不是黃花閨女,是也不是!”香菱心驚肉跳,聽是夢話,無處可躲,只望還回夢里去。
卻說王二帖不請自來,詹子亮起身迎客,不知來意,倒把當(dāng)日竊買賈母遺藥一事翻上心頭,但聽來者笑道:“先師盛贊先生是有大本領(lǐng)的,鐵屐先生向?qū)O道臺舉薦了先生,道臺大人望先生大義滅親,深入虎穴,為國舉奸,檢舉寧府包藏隱匿之余孽?!?p> 詹光謙道:“孫姑爺抬愛,原不該推辭,可是老朽入的是榮府的幕府,寧府隔門隔院,如何得知他的隱秘事?既是秘事,必定做的小心,隱的仔細(xì),其中國法不容者,事關(guān)身家性命,守口如瓶,那是一定的,豈是輕易可以探來的?”
王二帖冷笑道:“輕易之事,仇都尉何必求孫道臺,孫道臺又何必求我們?先生膽大心活,沒有不能的,只有不愿的。我也料著了,故把字據(jù)帶了來。”說時,展開當(dāng)日盜賣生藥的契據(jù),置于他眼下。
詹光伸手來接,小王道士一退步,躲開道:“這是寶貝,但看無妨,放手我是不敢的?!闭补饨心盟×税驯?,后悔也遲了,只得聽他擺布了。把心一橫,自謂“富貴險中求”,越性言聽計從,殫精竭慮,熱結(jié)虎狼之歡而求金帛之賞。
墻倒眾人推,城破內(nèi)鬼應(yīng),寧府再添新罪,傅試風(fēng)聞奏了私藏弓弩一事,雖在兩可之間,也叫記錄在案,多多益善了。孫紹祖得知國喪嫁娶,即刻拿了來旺來問,來旺咬定并未圓房。開棺驗尸,賈璉在場,悲喜交加:喜的是未見胎兒,并無圓房之實證;悲的是一無頭面——必是盜墓賊子光顧過了。
卜世仁盜墓償債,驚見官軍呼嘯而過,一頭鉆入山林,不敢著家。玉愛找了幾日才找見了,爭奈岳父死活不信女婿的話,不愿出山洞。玉愛只好送衣送食,送了一月將滿,卜世仁自解:“若為盜墓,不該只掘尤二姐的墓;若要拿我,早也尾隨玉愛來了?!背龆聪律?,再入墳地,據(jù)碑尋寶,相機(jī)發(fā)掘。
得手之后,須得躲過風(fēng)頭才敢出手,夜過王家沖的芙蓉溪,下去踩入水下泥中,移來一鍬頂冰草栽了,做了暗記方回。次日背上一口袋蕎麥過境,向花家的水磨坊去??匆娔抢锒讉€人,心間咯噔一下,腳下生風(fēng)。
茗煙提氣鼓著腮,在吹舌尖點的草??谥胁萆?,卜大舅兩處看過,見是從那頂冰草上掐下來的,眨巴眼睛道:“這是那個新移的,土冇板結(jié),根未扎實,掐了葉子難得活。大冷天的,快別遮了他的日頭?!避鵁熉犃?,磨屁股轉(zhuǎn)了半圈,巧舌如簧,吹的畫眉鳥兒關(guān)關(guān)叫,不知是個什么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