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長途跋涉,匈奴大軍終于在大雪前走出了大漠,右部諸王拜辭單于,帶領(lǐng)部族打馬散去。
單于庭主力將趕往陰山草原過冬,冒頓帶領(lǐng)親軍屠耆冒雪東歸,準(zhǔn)備在頭曼城的單于庭部族大營過冬。
大軍在雪原上緩緩東行,軍旗被霜雪打濕,卻又在刮刀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
輜重車陷在了雪窩里,牽車的黃牛發(fā)出低哞,將士們凍的嘴都不愿意張開,默契的跳下馬,咬著牙頂住車后不停的使力,幾個騎士掉轉(zhuǎn)馬頭,將繩索套在車上,打馬助力。
在眾人的努力下,輜重車顫顫巍巍的走出了雪窩,引來周圍一陣歡呼,在這寂靜的天地畫卷里他們是唯一的靈動。
吐出白氣的戰(zhàn)馬嘴鼻盡皆染上了白霜,馬背上冒頓裹了幾層皮子也不覺得暖和,寒霜將眉宇染成白色,耳側(cè)的寒風(fēng)時不時傳來嗚嗚聲,聽的讓人莫名煩躁。
孤寂的天地白茫茫一片,讓人心生寒意,倒是胯下的赤驥輕快的邁著步子,它似乎沉醉在回家的喜悅中。
冒頓瞧出了赤驥的喜悅,伸手順了順?biāo)淖酌?,眼露不舍,赤驥跟隨自己征戰(zhàn)多年,如今年世已高,這次回到故鄉(xiāng)陰山草原,它就會過上退休生活,不再征戰(zhàn)。
正在此時,阿古達(dá)木裹的跟個熊羆一樣,打馬從前鋒處趕了過來,興奮的稟報道:“大單于,這風(fēng)雪看樣子下午就會停,到時候天氣放晴,咱們再加把勁,今晚就能在自家暖帳里喝酒吃肉了。”
冒頓頷首,吩咐道:“派人先去頭曼城打招呼,讓胡笙準(zhǔn)備好熱酒熱湯,以供大軍解乏解凍。
大軍待午后雪停,提速向東,囑咐各部照顧好受寒的士卒?!?p> 阿古達(dá)木撫胸接令,打馬而去。
隨著時間推移,頭曼城在地平線上由一個黑點(diǎn)逐漸變大,大軍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為首的冒頓已經(jīng)望見了迎接的隊(duì)伍。
胡笙、惜月帶著眾人出城迎接,左賢王稽粥身著正裝,小大人般的舉著金碗為父親獻(xiàn)酒。
望著熱氣噴涌的酒碗,冒頓帶著鼓勵的眼神看著兒子一步步走來,接過酒碗,冒頓轉(zhuǎn)身高舉,大呼道:“諸軍共飲!”
說著他將酒水撒落雪地,霎時諸軍雷動,皆呼:“謝大單于賞!”
胡笙不失時機(jī)的暗示烏蕓,烏蕓指揮著大批等候侍女上前,為大軍分批次分發(fā)熱酒熱湯,以解乏寒。
看著父親沒有將自己奉上的酒飲盡,稽粥紅撲撲的臉上有點(diǎn)失落,冒頓摸了摸稽粥的腦袋并沒有解釋,有些道理今后他自然會懂得。
冒頓一手牽著嫡長子稽粥,一手又抱起了惜月的兒子羅姑比,走到歡迎的人群中。
望著胡笙和惜月,冒頓笑道:“兩位閼氏為冒頓穩(wěn)家育子,辛苦了。”
兩人笑應(yīng)臣責(zé),不敢言苦。
冒頓在諸人的簇?fù)硐逻M(jìn)城,期間冒頓逗弄著懷中稚童,父子和諧,也讓哭紅眼的惜月得到了些許安慰,矛盾中的她自從昭武傳來屠城的消息后,就再難見笑容。
回到暖帳洗漱后,冒頓吃著烤肉,望著帳中妻子忙碌,兒子玩耍,生活迎來了久違的平靜,經(jīng)年戰(zhàn)爭帶來的戾氣,在眼中緩慢消散,倒是平添了幾分銳利,但對他選擇的這條路來說,平靜卻是奢望。
冒頓在單于庭金帳召見了燕吾,望著滿頭花白的燕吾,冒頓親自起身,將他扶到火爐旁的軟榻上坐下。
燃燒著牛糞的爐中火苗跳動,宛如活潑的少女般熾烈,而身旁的燕吾身形卻已經(jīng)佝僂,冬日總是對老人缺乏一絲溫柔。
看著燕吾顫巍巍的手,冒頓親自為他倒上一金杯熱牛奶,不禁唏噓道:“我出征前,燕相還能縱馬如飛,今日再見卻多出諸多不忍,時光匆匆,單于庭政事繁雜讓燕相受苦了?!?p> 接過金杯暖在手中,燕吾笑道:“老臣謝大單于贈。大單于西征月氏期間,有著大閼氏做主,一切都還好。
老臣已到知天命的年歲了,身體本就殘缺,入了冬就大不如前,生老病死天命自知。”
瞧著燕吾的灑脫,冒頓走了幾步坐到燕吾對面,用鐵鉤撥弄著火苗,似是不在意的問道:“呼楞爾樂的葬禮上,兩位閼氏表現(xiàn)如何?”
燕吾頓了頓,說道:“兩位閼氏盡皆用心,胡笙閼氏國母之姿,惜月閼氏自從昭武城墜,便很少參與單于庭事了?!?p> 冒頓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家事繁雜,又摻加親情融入其中,短時間難以理出頭緒,閑日再續(xù)吧。
倒是如今我匈奴新控河西,國力日盛,控弦之士二十余萬,多場大戰(zhàn)下來鍛煉出了不少將官士卒,本單于覺得,大匈奴是可以做些事情了。
燕相覺得我匈奴下一步該如何?是面東南而下中原為優(yōu),還是繼續(xù)順著草原西征,經(jīng)略西域?yàn)樯???p> 燕吾聞言并沒有著急回答,反而是不緊不慢的抿了一口熱奶,為自己贏得了些思索的時間。
緩了緩,燕吾斟酌著說道:“大單于想攻中原恐怕時機(jī)未到。漢已非昔日關(guān)中之國,如今大秦天下半數(shù)歸漢,其地廣,其兵多,人口更是數(shù)倍勝于匈奴,可為帥者齊王韓信,此人可比肩武安君、武成侯之流,為將者則多不勝數(shù)。
關(guān)中巴蜀米糧之鄉(xiāng),大秦成事之基,匈奴能產(chǎn)糧者無非河套,糧少則迫在速戰(zhàn),漢軍的將帥不會看不到這點(diǎn)。
大單于若是想分食漢軍怕是也難,楚漢相爭戰(zhàn)場上七八十萬兵亦是尋常。
單于思之,如此規(guī)模必是國戰(zhàn),易起而不易勝,老臣恐狼騎若是不能速決而勝,恐怕會有敗亡之危,還望單于慎之。
征西域亦如此,大單于借月氏人之手?jǐn)_亂西域尚需時日,目的無非令諸國仇大月氏,而匈奴順諸國之心入主西域。
若是我匈奴強(qiáng)行用兵,西域諸國惶恐,大月氏殘狼,匈奴猛虎,西域諸國何選?無非結(jié)成狼狽,以敵我匈奴猛虎。
一旦西域諸國與大月氏因我匈奴外力聯(lián)合起來,憑借西域之大,兼有地利,諸蠻齊力,其力不遜東胡、月氏任何一國。
固老臣意,大戰(zhàn)剛歇,不如讓牧民得慕大單于恩澤,養(yǎng)上兩年,再顧其他?!?p> 冒頓蹙起了眉,望著面前爐中的火苗想了想,似有不甘的說道:“部族生養(yǎng)需要時間,這我知道,但中原楚漢兩虎相爭,若是我匈奴不趁機(jī)而動,事后恐會追悔莫及?!?p> 燕吾笑道:“大單于想坐收漁人之利,時機(jī)恐怕不在此時。
楚漢之爭老臣肅有所聞,劉漢的大將軍韓信前段日子橫掃了齊國,齊地歸漢,劉邦封韓信當(dāng)了齊王,漢匡天下已成西北兩向夾擊項(xiàng)楚之勢,估計(jì)要不了多久,兩國就能分出勝負(fù),按老臣看,劉漢的勝面似乎還要更大一些。
兩虎如此國戰(zhàn),必?fù)p根基,非數(shù)十年難緩國力,楚漢分出勝者后,才是中原力薄之時。”
燕吾的話打消了冒頓即刻想插手中原戰(zhàn)事的心思,他雖然心中早知楚漢結(jié)局,但還是想聽聽時局中人的看法。
冒頓問道:“燕相為何覺得項(xiàng)氏會輸,我?guī)は吕球T諸將,皆信楚能勝漢?!?p> 見冒頓聽進(jìn)去了,燕吾小呡一口溫奶,笑道:“老臣信漢定勝楚,大約是從鴻門宴始。項(xiàng)氏為君王恪守個人名望過多,自縛手腳,若是身背罵名,能早去漢王大敵,何至于今日楚漢相爭。
待其百年,后人自會為其洗刷罵名,無他,唯勝者爾。”
冒頓又問道:“按燕相所言,漢能勝楚,倘若再加上我匈奴呢?”
燕吾搖頭道:“大單于當(dāng)聽過尊王攘夷之言,中原自古為貴,而周遭蠻夷皆賤,匈奴南下終究外力,一旦楚漢以此為借,罷兵議和,匈奴恐有被群起而攻之患。
單于攻漢,前期或可勝,但久托必定陷入泥潭,匈奴一旦拼耗,難敵中原物饒,人口豐盈。
漢一統(tǒng)天下之局或可破,但持續(xù)損耗下,匈奴新附之土也必將動亂,或利項(xiàng)氏,但與匈奴何益?”
冒頓笑道:“老相之意乃罷兵安內(nèi),徐徐圖之。若日后漢似秦來,又如何?”
燕吾搖頭道:“漢非秦,就算漢統(tǒng)一天下,楚漢之爭已動國本,必定以休養(yǎng)為國策,輕易難啟戰(zhàn)端。
他日若是北來,同樣是兩強(qiáng)之爭,但漢難吞我,我亦難吞漢,屆時或許有和談之機(jī),大單于北面尊,大皇帝南面尊,草原中原各有其主,豈不美哉?!?p> 南北共尊也許是冒頓最后的選擇,但他的野心可遠(yuǎn)不止于此。
冒頓說道:“本單于倒是覺得,貴賤在乎國勢,非自古。
今后本單于當(dāng)效仿當(dāng)年莊王提百萬兵南顧,爭霸天下問鼎輕重,兼容南北,繼始皇帝未成之業(yè)?!?p> 燕吾知道冒頓正在西征獲勝的興頭上,此時怕是難勸冒頓雄心,笑贊道:“大單于雄心不減。”
比起趙炎的直諫,燕吾為官多年,心中自知分寸,在他看來,冒頓的南征心思,或許從出使咸陽回來后就從未停止跳動。
大單于眼界廣闊的可怕,中原西域皆在胸中,一次次沖擊著燕吾腦海里的已知世界。
他低首望了望自己干枯如樹皮的手背,臣生君未生,君生臣已老,天下之大,難入眼中,不免可惜。
天南海北的又談了些,見燕吾倦了,冒頓便著慶格爾泰將他送回了暖帳。
墨茗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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