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 奉獻經(jīng)

　　第一聲巨響抖落了古老密室上的塵埃。

　　“我的信徒，你們構(gòu)成了一幅多么糟糕的畫面。叛徒，投機者，騙子，陰謀家。告訴我，你進行的戰(zhàn)爭究竟帶來了什么？比數(shù)個世紀我們一起建立并守護的秩序要好嗎？你們什么也沒學(xué)到嗎？你們都沒有？”

　　第二聲巨響愈發(fā)接近，震耳，甚至令敞開的圣棺轟然倒下，然而他們?nèi)怨蛟诘厣希瑢Ｗ⒂隈雎犎苤鞯慕陶d。

　　直到第三聲巨響，震碎了長達數(shù)十米的玻璃回廊，那尊身披華貴戰(zhàn)甲的巨神降自人群中時，羔羊們才開始感到恐懼。

　　“不過，做得很好。非常好。甚至，遠超我的預(yù)期?！?p>　　奧菲莉亞鼓起勇氣看向祂，神情困惑，然而，第四聲巨響打斷了她的話語，這次伴隨著顱骨破碎的聲音。第一個死者是奧菲莉亞的親衛(wèi)卡洛斯，他本是最接近榮光的狂信徒，自詡為命運女神眷顧，妄圖獨攬那份觸碰全能之主的榮耀。然而，全能之主僅憑兩根手指——那修長的，肌肉強健，覆蓋著蝕刻紋理，帶有厚重手甲的手指輕描淡寫地一捻，便輕易捏碎了卡洛斯受頭盔保護的腦袋。祂優(yōu)雅地將他從地上提起，手甲的倒鉤深深刺入他的身軀，先撕裂了腹肌與內(nèi)臟，繼而向上突破肋骨，最后停留在心臟附近。在那里，祂抽搐著，將濃稠的漆黑毒液注入尸體的胸腔之中。

　　奧菲莉亞目睹著這一切，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看見她的親衛(wèi)口吐血沫，無聲地抽搐著，而全能之主緩緩地，幾乎是溫柔地將他置于人群中央的地板上。

　　“我從未違背您的教誨?！眾W菲莉亞低語道。

　　“沒錯。幸好他們什么都沒對你說，幸好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獎勵你，我的使徒，如果你們沒有除掉那四只惱人的蒼蠅，如果你們能理解全能之主的教誨，恐怕我也不會這么早就重見天日?！?p>　　“不，你不是…”

　　緊接著，又一聲巨響傳來，天花板迸裂開來，碎片猶如飛箭四射，蟲群般鋪天蓋地。午后的慘淡光芒透過穹頂，照亮了全能之主的真身，而祂的頭盔打開了一絲縫隙，顯露出鋸齒般的獠牙。

　　失去腦袋的尸體低聲咆哮，從胸腔中發(fā)出的轟鳴猶如午夜狼嚎，奧菲莉亞無法辨識——那是惡魔語。骯臟不堪，褻瀆至極。

　　“去吧，去收割祭品，去堆砌心臟，去壓榨恐懼?！痹谌苤鞯拿钕?，卡洛斯一躍而起，飛身撲向蒼穹。

　　無需奧菲莉亞下令，她的護衛(wèi)們紛紛拿起武器圍住了全能之主。到底是哪個天殺的異端，竟敢闖入這神圣之地，褻瀆全能之主的形象，朝祂一手建立的城市吐口唾沫，這東西到底是什么？怎敢如此膽大妄為？

　　“全能天父啊…”奧菲莉亞低聲感嘆，為這場始料未及的風(fēng)暴所震撼：“你為何如此？”

　　祂的沉默令人倍感不安，就在奧菲莉亞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應(yīng)時，祂緩緩地升起了頭盔面罩，露出半張靜謐而完美的臉。斑駁的腐肉與大理石般光滑堅毅的棱角交相輝映，揭露出殘酷的現(xiàn)實。

　　“因為我不是你們的神。并不完全是。”

　　祂靜靜地坐在倒下的圣棺上，面容寧靜而純真，那雪白熠熠的半張臉在流淚，而被腐肉與膿瘡侵占的半張臉在笑——以人類的視角來解讀，那是一種慵懶的，漠視生命，嘲笑死亡的冷笑。

　　寂靜的街道被異動攪亂，人們紛涌而出，如螞蟻般亂竄，時而哭喊著散開，時而聚在一起爭吵。動亂正在升級，巡邏的衛(wèi)兵吹響了口哨，他們幾人一組，迅速踏過尸體，前去阻攔他們從未見過的怪物。隨著更多犧牲者的出現(xiàn)，駐守在城內(nèi)的軍團士兵開始備戰(zhàn)，他們在街頭架起盾墻，用弓箭和長矛瞄準(zhǔn)了逃散的人群。

　　“你要做什么？”盡管答案已經(jīng)非常明確，但奧菲莉亞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希冀問道。

　　“做什么？”祂的笑意更濃，“你是我的使徒，一絲不茍地按照我的指引完成了這一切——統(tǒng)一思想，肢解蘭斯，毀滅西境，削弱塞連，打壓魔法師，殺死神選者，然后喚醒我。現(xiàn)在你竟然問我，我究竟要做什么，這就是人類特有的幽默感嗎？”

　　一瞬間，密室里的燈火全數(shù)熄滅了，只有絕望和恐懼籠罩著奧菲莉亞。她感到腦海中的記憶碎片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扭曲、伸展，試圖在一些模棱兩可的細節(jié)上吞噬對方。她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想中停頓片刻，凝視著胸前的閃亮護符，她曾在最絕望的時候得到了它。記憶的邊緣再次席卷了混沌的大腦，在她被灌下毒藥的彌留之際，她的父親就坐在不遠處熱淚盈眶，手里拿著杯劣質(zhì)的麥酒。在那些愚蠢的人唱著嘲弄她的小曲兒慶祝飛來橫財時，她笑得相當(dāng)無助。一個低沉而溫暖的聲音告訴她，她現(xiàn)在通過了所有考驗，可以作為祂的使徒去懲奸除惡了。那個聲音告訴她，祂已經(jīng)派了幾位富有正義感的騎士去接引她，并為她規(guī)劃了一條通往新生的道路——靠著教廷基層對獵巫運動的狂熱，在公開場合展現(xiàn)真正的神跡。唯有站在暴風(fēng)眼之中，利用各派系主教的相互敵視與律法和人性弱點的矛盾，攪動暴風(fēng)，并用暴風(fēng)撕碎一切擋路之?dāng)?，才是她?dāng)下唯一的生路。

　　她無法忍受這樣的回想了，仔細想想，從她重生那一刻起，她的任何舉動都被那個神秘的聲音牽引著。奧菲莉亞癱坐在地上，舉起雙手遮住眼睛，想要抹去關(guān)于自己真實想法的回憶，當(dāng)她放下手時，身旁的護衛(wèi)們正看著她。這分別來自驚恐與熟悉的震驚感頓時讓她無法分辨真實的自己。她咽了咽口水，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撐著發(fā)軟的腿站了起來，伸出一只乞求的手，但她的恐懼又讓這只手握成了拳頭。護衛(wèi)們在這一刻毫不猶豫地沖向那個高高在上的東西，用長戟和刀劍劈砍著祂的盔甲。而祂只是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懼袛[出各種姿勢，嘲笑他們的無能為力。待片刻后祂似乎又對這蚊蟲叮咬般的刺激感到厭煩，于是揮一揮手，輕描淡寫地將十幾名護衛(wèi)打翻在地。

　　一個虛假的神，向他們賣出了一個虛假的夢想。那東西故作寬容的語調(diào)中流露出譏諷和鄙夷?！罢媸潜?，我實在是無法理解你們?yōu)槭裁匆獢骋曃摇Ｎ冶M我所能滿足你們的愿望，至于忠誠和正義，我從不在意這個，真的不在意。你知道，人類的本性就是貪婪和愚昧。我見過，從很久以前就見過。殺人犯，小偷，強奸犯，叛徒，騙子，只要有人類存在的地方他們就到處都是。即使你們不認可他們的行為，想要消滅罪惡與不公，它還是會像瘟疫一樣卷土重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哪怕是真正的全能之主，也對你們的…”

　　有那么一會，那東西的目光移向了遠方，好像在回憶，然后祂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奧菲莉亞身上。

　　“人類生來邪惡，孩子。沒有為什么，就是這樣。暴食，懶惰，淫欲，我深知人類的罪惡。你覺得我做錯了什么？欺騙嗎？還是殺戮？是你們想違逆自己的天性，以我的名義重新征服世界并稱之為啟迪嗎？我沒有滿足你們的愿望嗎？嗯？凈化這個世界，消滅一切罪惡，這不是你的愿望？”

　　祂自詡為救主，但奧菲莉亞明了了真相。祂犯下罪行，卻毫無悔意，仿佛毫無羞恥之心。祂缺乏凡人的喜怒哀樂，唯一的熱枕在于放大人性黑暗，與親朋間反目成仇的深深癡迷，這讓她不禁懷疑起祂是否具有真正的人性。

　　但她又能了解祂多少呢？祂的形象看似與人類無異——只是身形龐大——但祂絕非凡人。經(jīng)上記載諸神來自云層之上，天空之上，超越了人類所知所想的一切，如同救世主般降臨。祂并非神祇，她了然，心如明鏡。他們心中的全能之主乃是慈愛與正義的化身，關(guān)愛祂的子民，庇佑他們在殘酷的凡世間安然無恙。而祂留下他們，只因為祂需要奴仆，但祂并不愛他們。祂對他們只有蔑視——就像看著一群可憐巴巴的狗崽子，夾著尾巴，等待享受主人的下一次鞭笞。

　　奧菲莉亞啞口無言，那場噩夢改變了牧羊女的人生，也更堅定了她的決心：她要改變世界，讓人們擺脫愚蠢和貪婪。全能之主的指引讓她得償所愿。

　　代價自然不菲。幾百萬，抑或上千萬人因她的決意殞命。她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早該明了——任何東西都有代價，而沒有標(biāo)明代價的東西往往是最昂貴的。

　　她依稀記得，成為圣女候補后，她曾嘗試照顧一只受傷的流浪狗。神術(shù)和治療藥劑的效果十分顯著，僅僅三天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就能搖著尾巴跟她玩耍了，那是她此生最開心的時刻之一——然而，那個不近人情的老修女從她手中奪過小狗，踩死它，警示她。憐憫對她無用，于祂而言亦然。

　　不過，她不再是那個只會躲在角落默默哭泣的小女孩了。

　　“走啊，去疏散人群！讓他們離開這座城市！”奧菲莉亞的咆哮震耳欲聾，護衛(wèi)們不禁一震，心頭一顫。這就夠了，她目送早已搖搖欲墜的他們拖著武器倉皇逃走，獨自面對必將到來的災(zāi)難，她本應(yīng)生出悲傷與絕望。然而，她卻只剩怒火，如巖漿般熾熱，吞噬一切。當(dāng)最后一個護衛(wèi)消失在走廊盡頭時，她亮出背后的羽翼，對著滿臉戲謔的全能之主怒吼：“你這惡魔，跟我一起下地獄吧！”

　　她明白，這是不可能之事。但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贖罪方式了。

　　祂眼中的戲謔快速斂去，那羽翼的鋒芒令祂怒不可遏。凡人，這些可憐的肉體凡胎，于祂而言只有祭品這一個意義，已經(jīng)竊取了屬于祂的不知多少權(quán)柄與力量。每一個在絕望下淪為了野獸，對祂狺狺狂吠的奴仆，每一把對準(zhǔn)祂的武器，都是祂無法容忍的背叛。但區(qū)別在于，那些凡人鍛造的武器傷不了祂，而那羽翼略有不同。

　　“你不會死得很輕松?！钡k終于起身開口說。

　　她無視了威脅，繼續(xù)思考著如何拖延更多時間，好讓護衛(wèi)們把她的命令帶給更多人?，F(xiàn)在她獨自一人，渴望著能有第二次機會來證明自己的勇氣。但那飄渺的希望和搖搖欲墜的理智正在將她扒皮拆骨，她只能用一層無所畏懼的偽裝掩飾內(nèi)心的恥辱與絕望。

　　“拉斐爾四型戰(zhàn)術(shù)外骨骼，你的神曾用它屠戮了多少我的子民。”祂抽出裝飾華麗的佩劍，劍刃緊貼下顎，手指在劍柄上摩挲。祂耳畔回蕩著激光穿透血肉與骨骼被折斷的聲響，鼻尖縈繞著無數(shù)子民的腦髓被煮沸的氣味，憤怒至極的祂第一次產(chǎn)生了毫無理性可言的欲望——祂定要親手折斷她的四肢，讓她親眼見證人類的滅絕，并在極致的純粹痛苦中慢慢死去。

　　“但我是他們的神，那東西殺不了我?！?p>　　那東西驟然發(fā)難，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當(dāng)?shù)k掄起肥厚的手掌時，奧菲莉亞甚至沒意識到祂已經(jīng)動了。覆有厚重鱗片的手甲毫不留情的將奧菲莉亞掀飛出去，將她柔美的臉龐打得皮開肉綻。如斯甜蜜的痛楚啊，那一刻，她好像又變成了當(dāng)年的小牧羊女，他們的歡呼與嘲笑蕩漾在她身上，如同腐爛沼澤中的猩風(fēng)一般油膩。

　　她踉蹌地起身，固執(zhí)地拒絕承認自己毫無還手之力，于是她扇動羽翼飛至半空與祂展開對峙。下一秒，現(xiàn)實占據(jù)了上風(fēng)。她跌落下來，如同一只墜入火海的鷹一般倒在地上，瞬間癱軟下來。羽翼也收縮起來。

　　“就只是這樣，嗯？”全能之主居高臨下地對著茫然的使徒露出獠牙?！拔蚁肽悴]詳細研究過這武器的使用方法，只是作為你給那些藝術(shù)家和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宣傳道具罷了。你是如此頑劣，如此不識好歹，但念在你為我做了這么多事的份上，我給你懺悔的機會。來吧，陳述你的罪孽，乞求我的原諒，如果我心情好，會考慮饒你一命的?！?p>　　“主啊…”血沿著奧菲莉亞的臉龐流淌，從她分開的嘴唇中滲出。

　　“就是這樣?！钡k愉快地說道：“再謙卑一點，再誠懇一點，你這骯臟下賤的*雜種，給我…”

　　“請…派給我們…一個天使軍團，讓他們…配備您的…火與劍，讓他們…殲滅…我們周圍的邪祟?！?p>　　祂笑了起來，對螻蟻的倔強反抗感到驚訝和愉悅。畢竟，祂的子民也曾以同樣的方式祈求祂消滅人類。也許人類曾經(jīng)的做法值得借鑒。祂咧開嘴，單手揪著奧菲莉亞的頭發(fā)將她從地上拎起來。讓他們親眼目睹他們的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再讓獵犬去撕咬他們被恐懼浸透的肉體。讓她活下去好了，活在永恒的恥辱之中，畢竟全能之主知道，祂從不會施以這般憐憫。

　　但懲戒仍是必要的。

　　鋼鐵的鋸齒與骨頭摩擦。她的悲鳴被肌肉撕裂的聲響掩蓋，溶解在分崩離析的血肉里。松散的手指慢慢拉緊，勾出尖利的撕裂聲。剝下頭皮，折斷椎骨，接著是胸腔，發(fā)出緩慢而甜美的咔拉聲。一開始只有咔拉聲，然后是緊繃的嘀嗒聲，接著是枯枝折斷的噼啪聲。再多一點，再多一點！祂謹慎地享受著這美妙絕倫的音符，細膩地處理著每一個音節(jié)的力度，使其只是終極的羞辱而不會致命。

　　-殲滅…殲滅。

　　“在天…上的父…”她幾乎是用血嘔出這幾個字。

　　“現(xiàn)在才想起悔過嗎？”祂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凝視著這具毫無生氣的尸軀。風(fēng)中越來越響亮的隆隆聲讓祂為之顫栗，地表之上的戰(zhàn)局已經(jīng)大定，正如祂預(yù)料的那般，祂的使徒會腐化傷員，喚醒尸體，不眠不休地圍攻生者。垂死的圣城已經(jīng)淪陷，殘存的士兵正帶著平民和教士逃離這地獄般的屠宰廠。而今，唯有細雨和腥臭的微風(fēng)在這滅絕之地輕輕拂過。

　　-殲滅，殲滅。

　　那不是奧菲莉亞的幻聽。

　　-五級異形入侵。警告，五級異形入侵。區(qū)域正在封鎖，應(yīng)急小組正在趕往現(xiàn)場，無關(guān)人員請盡快離開。

　　祂丟下了奧菲莉亞的身體，凝視著走廊盡頭的敵人。

　　“愿世人皆頌圣名，愿您的國降臨，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她囁嚅著，她熱血沸騰，她呼吸急促，她看見了天使——她的救主，終究沒有拋棄她，十幾位身負羽翼，揮舞烈焰之劍的天使正從走廊盡頭奔襲而來，冰冷無情的眸子鎖定了偽神的身體。

　　“贊美祂永恒的慈悲，使惡徒永世不得超脫！”奧菲莉亞大聲唱道：“圣裁已至，圣靈已至！”

　　她聲嘶力竭的話語淹沒在天使們齊步向前的轟鳴中，但這不重要。無論如何，她的神都已經(jīng)聽到了她的聲音。祂的光輝再次照拂了所有人，不是嗎？災(zāi)難結(jié)束后，他們還會有機會糾正錯誤，回歸正軌，享受自天堂灑下的一切。

　　她渴望起身，展示自己，揮舞手臂，為自己的軟弱致歉——只要能阻止這瘋子和祂的仆從，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奧菲莉亞愿意為他們而戰(zhàn)，為他們而死，只要能阻止這場災(zāi)難，她愿意做任何事。

　　雷鳴般的槍聲打斷了奧菲莉亞的祈禱，全能之主躲了起來，祂發(fā)出憤怒的咆哮。野獸們的嘶吼從地表上傳來。抬頭望去，只見點點亮光正沿著陰暗的走廊閃爍。那是槍口的火光，奧菲莉亞只在勞倫斯的意識中見過它。一具尸體從頭頂?shù)目斩撮g落下，砸在了她身旁，焦煙自怪物軀干的大洞處涌出。野獸們前赴后繼，更多尸體如雨點般墜下，大部分都在半空中被射死，僅有少數(shù)成功落地，并擋在全能之主身前。

　　這便是祂的天使軍團，如斯強大。就在奧菲莉亞陶醉于這支軍團的強大時，一名天使在槍林彈雨中沖向她，并將她扛在肩上，飛速向后跑去。黑沙曼舞，槍口迸發(fā)的狂風(fēng)掀起微塵，織起細密的弧形彈幕，橫亙于獸群之間。唯余尖叫與呻吟，哀嚎與悲啼，即使在地表之上，也可清晰辨聞。于凡人而言，這聲音恍若地獄的交響曲，對奧菲莉亞來說，這是她此生聽過最美妙的樂章。

　　“陛下，相信您一定有許多疑問?！?p>　　半夢半醒間，奧菲莉亞感覺到自己被粗暴地扔在了地上。有什么腥臭難聞的液體流進了她的嘴里。

　　“現(xiàn)在可以聽我說話了嗎？”

　　“是你…誰？”恢復(fù)了一些力氣的奧菲莉亞只感覺眼皮很重，無法在黑暗中辨識出這個人究竟是誰。

　　“嗯哼，看來未經(jīng)祝福的救贖之血也還有點效果。”他咕噥著，“早上好，或者是中午好晚上好，陛下。也許您對我的不辭而別非常憤怒，但我想，眼下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解決，不是嗎？”

　　“梅菲斯托…”奧菲莉亞含糊地說道。“你來這干什么？”

　　“如果我沒猜錯，你已經(jīng)破除了封印，并喚醒了全能之主。沒時間再指責(zé)你的愚蠢了，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聽好，哈斯塔·舒爾茨已經(jīng)死了，再不走你也會死。圣城的淪陷已成必然，你必須…”

　　“我不會走?！眾W菲莉亞努力擠出一絲笑意：“神跡降臨，祂的天軍必會斬盡邪魔，為祂的盔甲點綴更多榮光?！?p>　　“眼下而已。那些塵封已久的天使軍團抵擋不了太久的。奧菲莉亞，你給我聽著，那是諸神僅有的一支軍隊了，當(dāng)天使們的力量耗盡時，將再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這場浩劫?！?p>　　她閉上眼睛小憩，試圖嘲諷他的膽怯，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的眼瞼下浮現(xiàn)出暴君的驕傲，她的雙眸如同爐中的豆莢般干癟，但她還是咧嘴大笑起來。

　　“你病得不輕，傳奇法師。”她嘶吼道：“我不會逃避，叛徒。這里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必須與那些怪物戰(zhàn)斗。你走吧，下次見面時，我會砍下你的頭顱?！?p>　　她已見過天使一一她的救主一一那光芒四射的雙眸冷冽無情，身披如陶瓷般細膩光滑的厚重甲胄，揮舞無堅不摧的利劍與槍炮，不知疲憊，毫不動搖，所向披靡。梅菲斯托究竟是神智不清到了什么地步，才會認為這樣一支天軍會敗在邪祟手下？

　　“法利恩·奧菲莉亞?！泵贩扑雇械统恋卣f，“我沒必要騙你。況且我正在海上，前往神丹帝國的途中，這將是我們最后一次對話?！?p>　　確實如此，空曠的房間中只有一名天使作為傳聲筒孤身站立于場地中央，面無表情地凝望著幾近瘋癲的教皇，仿佛周遭的慘狀都與他無關(guān)。

　　“這遺跡是教廷最重要的秘密，你對它的重視超過了你的性命，超過了你的人民，超過了一切。你們?yōu)檠谏w它而建造了一座城市。然而，現(xiàn)在你必須親手毀掉它，否則祂會終結(jié)人類的未來?！?p>　　像是在證實梅菲斯托的說法，走廊上的警報聲更加尖銳了。

　　-警告，第八區(qū)被突破，阿爾法小隊已離線。

　　-警告，能源儲備不足，請手動開啟防御模式。

　　“現(xiàn)在怎么樣了，匯報情況！”梅菲斯托一改往日的慵懶，顯然有些事已經(jīng)超越了他的計劃范疇。

　　-警告，艦體大規(guī)模破損，自動防衛(wèi)平臺離線，請盡快聯(lián)絡(luò)損管部門進行維修。

　　-警告，第九區(qū)被突破，伽馬小隊已離線。

　　-警告，武器庫正在遭受攻擊，目前完整度為41%。

　　-警告，第十一區(qū)…

　　-警告，能源儲備不足…

　　“好極了，看看你干的好事！”梅菲斯托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蠢貨，瘋子，現(xiàn)在你滿意了？我原以為之前更改的防衛(wèi)協(xié)議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現(xiàn)在好了，人類完蛋了，占據(jù)你全能天父身體的那個神會把腐化擴散到全世界！你這蠢驢，豬腦子！怎么就不肯動腦子好好想想為什么歷代教皇都不敢喚醒全能之主，為什么只有貴族才能使用魔力，為什么你能這么順利就避開所有困難選項，輕而易舉地成為史上最年輕也是唯一的女教皇！”

　　梅菲斯托很少如此失態(tài)，顯然奧菲莉亞也意識到了她的幻想有多么滑稽。

　　“現(xiàn)在只剩一個方案了。你的護身符還在嗎？”

　　“我不明白…”奧菲莉亞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取下了胸前的護符?！笆沁@個嗎？”

　　“是的，這是啟動神器的關(guān)鍵——奧秘之主說它可以賦予你五級權(quán)限。”梅菲斯托的語氣有所緩和，“沒時間猶豫了，那是真正的全能之主在清醒時賜予你的?，F(xiàn)在你必須用它重啟防衛(wèi)系統(tǒng)，趁那些怪物還沒來得及逃到城外，將這一切徹底埋葬?！?p>　　大地再一次顫栗，但室內(nèi)依然死寂。這不是戰(zhàn)爭的顫栗，也不是自然的地震。這是更加劇烈的虛空界壓力，正試圖鉆出來，因而扭曲了現(xiàn)世的空間。

　　“能聽見嗎？你必須…埋葬…”梅菲斯托的聲音開始變調(diào)，“否則…我們…都會…”

　　奧菲莉亞沒精力做這些事。她現(xiàn)在沒有精力做任何事。由于傷痛和失血，她已經(jīng)頭暈?zāi)垦＃词故俏⒉蛔愕赖膽嵟苍谠噲D讓她斷氣。她虛弱地站起身，打量著已經(jīng)靜默的天使。

　　“梅菲斯托，”她竭力維持著暴君的口吻發(fā)號施令，“把話說清楚。”

　　“通訊受強磁場干擾，已經(jīng)中斷?！泵鏌o表情的天使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奧菲莉亞，“檢測到您的生理信息存在異常，請盡快前往醫(yī)療室進行檢查。我的個人建議是您應(yīng)該換一身衣服，再補充500ml營養(yǎng)水和一塊應(yīng)急餅干。”

　　“告訴我真相?！眾W菲莉亞用搖晃的雙腿走向天使，他如同雕塑般拿著一個半滿的水壺，還有幾塊鋁箔包裹的壓縮餅干。她的喉嚨下意識收緊，但她不餓。盡管虛弱不堪，盡管口干舌燥，她也不認為自己能吞下哪怕一口水。

　　大地又一次顫栗，受到碾磨的鋼鐵骨骼呢喃出她的名字。至高意志有求于她。她猜不到會是什么，每當(dāng)它不再用暴斃的政敵和莫名好運取悅她時，就是在隱晦地要求她做某些事。

　　“抱歉，我聽不懂您在說什么。”天使的神情依然冷漠，“您是想知曉外面的現(xiàn)狀嗎？”

　　“我是說…”奧菲莉亞佝僂著衰微的軀體，最終沒有力氣再多說幾個字?！笆?。”

　　“正在為您轉(zhuǎn)接外部影像?！?p>　　接著，奧菲莉亞看到了，也聞到了圣城變成了什么樣。血液的銅臭味已不新鮮，這種氣息幾乎從城市的骨子里蒸騰出來。肉質(zhì)腐爛的濃郁惡臭在無窮無盡的褻瀆者內(nèi)臟中翻卷，刺激著它們潑灑更多的血肉。那味道她不陌生，在地下武器試驗場的高峰期，總會有數(shù)千人如食腐的野獸般辛勤勞動。流民、奴隸、重傷的士兵和精靈等異族，以及徹底拋棄倫理與道德的學(xué)者，會用各項測試指標(biāo)來將數(shù)千這個數(shù)字精挑細選地只剩下幾十個。堆積如山的尸體就這么棄置在他們暴斃的地下空洞里，而最為尊重的處理方式也僅僅是在下水道的墻邊松散地堆成一堆。因為長期無人過問的緣故，最新鮮的尸體用不了幾天也會飛速腐敗，尸斑蔓延，開始膨脹，從天知道什么地方引來成群肥胖油亮的蒼蠅。所以為什么會恐懼呢？她呼吸過那里的空氣，而且它也滲進了她的內(nèi)在。這種氣味是圣城的一部分，神權(quán)秩序的一部分，皮肉和毛發(fā)的一部分，體內(nèi)流淌的鮮血的一部分。或許她早該感到恐懼了：她會在整個余生都帶著這種臭味，只要一次深呼吸就能確認這一點。

　　投影視角拉近，正對窒息的瀕死城市。洶涌的癲狂獸潮正在每一條毛細血管般的街道上翻騰，無可名狀的褻瀆色彩在幸存人類組成的防線前雀躍不已。沒有人能指揮他們，他們甚至不會互相幫助，而是麻木地蜷縮在缺口越來越大的盾墻后，在疲憊的抽搐中不安地跪地禱告。

　　奧菲莉亞捏緊了她的權(quán)杖。

　　“我該怎么做？做什么？”她大喊道，并不期待得到確切回應(yīng)。

　　作為回應(yīng)，天使將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的數(shù)據(jù)發(fā)送到她面前的投影上。對此，奧菲莉亞懷疑它是否真實，因為她從未見過精確到個位數(shù)的傷亡報告和實時更新的損害清單。關(guān)于她應(yīng)該做什么，她又能做什么，這些數(shù)據(jù)沒有給出任何建議。每個君王都知道長期盯著這種報告會有發(fā)瘋的風(fēng)險，而如今真正的瘋狂就在這里，正在擺弄每個一息尚存的人類，并用它的觸須封鎖整座城市，改變?nèi)f物?；蛘哒f，扭曲萬物。這也許是字面上最貼切的描述方式。

　　她能在粘稠的恐懼中看見臉龐。不是噩夢中看見的抽象形狀，而是真正的臉龐，她認識的男男女女空洞的臉龐。已經(jīng)不能再侍奉她的教士。在討逆圣戰(zhàn)和隨后的動亂中死去的軍團戰(zhàn)士。她看見亞當(dāng)·勞倫斯，沒有雙眼，卻在微笑，沒有舌頭，卻在尖叫，他的臉龐足有山一般大小，在沸騰的癲狂泥漿中扭動。接著他消失了，說實話，奧菲莉亞都不確定他真的出現(xiàn)過。取而代之的是一記割裂靈魂的鞭撻，一道無聲的弧形能量脈沖，如利刃般劈開數(shù)面搖搖欲墜的盾墻，讓整座城市再次顫栗。奧菲莉亞在和她的子民一起顫抖。

　　“我能…做…什么？”她已經(jīng)有片刻不能說話了，那無比邪惡的意志正在呼喚她的靈魂回到造物主身邊。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能得到一個飄渺的答案。

　　又一次，天使以不斷增長的傷亡數(shù)字作出回應(yīng)。一道象征淪陷區(qū)域的巨型投影在扭曲不定的空氣中閃爍成型。符文標(biāo)記顯示出教廷軍隊的大致部署，不堪再戰(zhàn)的大軍分成了兩個部分，一支固守在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另一支則正在向傾頹的高墻集結(jié)。

　　戰(zhàn)局最終態(tài)勢的地圖看似很簡單，這是好事，因為它就快結(jié)束了，而奧菲莉亞已經(jīng)心灰意冷，身心俱疲。她很想命令固守大教堂的那支軍隊撤離，從這毫無生機的煉獄中突圍，遠離…遠離這一切。

　　他們本可以這樣做，對嗎？只要遵從本能，然后——

　　全息影像發(fā)出故障的尖嘯，圖形扭曲，又重新對齊。天使人性化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奧菲莉亞感覺他好像尋回了一絲人性。

　　“結(jié)論錯誤，正在導(dǎo)入新變量重新計算。滅亡倒計時推遲十三分零七秒?？蛇x方案添加，正在規(guī)劃最優(yōu)路線，計算中…‘圣露易絲’協(xié)議可用，需要五級權(quán)限操作者前往控制中心手動開啟。警告，檢測到逃生艙故障，操作者生還率低于0.000002%，重新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