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鋅皮
送走勞倫斯后，第三團又在訓(xùn)練場磨了半天，直到一個嘴里缺了幾顆牙的書記官帶著兩個抱著箱子的仆人來訪，第三團才回到營地。
那貴族依勞倫斯的命令來為新兵們辦理證件。自從他醉酒后胡言亂語被揍掉了幾顆牙以后，他就意識到平民的拳頭往往比貴族的硬，因此收斂了許多，沒有了那副初到此地時趾高氣昂的嘴臉。第三團的新兵們站在帳篷里，一聲不吭地圍著他觀看登記過程。書記官在一張張表格前審慎地落筆，用勞倫斯提供的印章圖案不停蓋戳。不識字的人只能干瞪眼，等著軍需官抬起頭，念到一個名字，遞出一張表格，再掏出一張證件。
“這玩意是啥意思？”勞恩指著證件上的一行字問道。
“‘自由’，那是古蘭斯語的花體寫法?！瘪R修搶在書記官之前答道，“下面幾個小字表示當兵的日期和所屬軍團。有了這玩意，在前線作戰(zhàn)時就能向友軍證明你的身份，不會有人把你當做逃兵關(guān)起來?！?p> “是的?！睍浌倨降匮a充道：“即使弄丟了證件也無妨，你們可以要求見領(lǐng)主名下的文書，查看證件的副本。”
勞恩頷首道：“這樣挺好，不過那個圖案是啥？”
“第三團的徽章，領(lǐng)主閣下親自設(shè)計的?！睍浌俦M可能壓抑著語氣中的不耐煩，“紅藍底色寓意為忠誠和剛毅，有什么不滿？”
“沒什么不滿，我就是好奇，為啥是顆雞頭？”
“公雞是勇氣的象征。你要有什么意見可以去找領(lǐng)主，別妨礙我工作?！?p> “別的團都是獨角獸或獅鷲，再不濟也是獅子老虎…”勞恩嘟囔著拿起證件反復(fù)端詳。實話說他的確不是很滿意。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以為什么人都能用那些圖案？”
“行了，別吵，我覺得挺好。”馬修揪住了滿臉怒意的勞恩，小聲嘀咕道：“以后咱要是立了功，再求領(lǐng)主換圖案也不遲?！?p> 話雖這么說，但雞頭徽章對新兵們的士氣打擊很大。他們很清楚自己不是當兵的料，而第三團的徽章則毫不客氣地對所有人表明了這一點。因為是炮灰，他們領(lǐng)不到軍服，只能抱著練習(xí)用的鈍矛唉聲嘆氣。加入老弱病殘組成的第三團就意味著隨時可能死去，不過他們就是任人宰割的命，不當兵更沒好日子過。
勞恩抱著雙臂后退幾步，搖搖頭離開了帳篷。第三團的營地靠近訓(xùn)練場，一到晚上外面就會變成一座熙熙攘攘的市場。形形色色的小販和藝人賣力的吆喝，總能吸引不少士兵家屬，就連一些貴族也會偶爾光顧此地，買一些煙草和茶葉之類的“奢侈品”。新兵在沒完成基礎(chǔ)訓(xùn)練前沒有夜巡的任務(wù)，但無所事事的勞恩就是煩悶的不行，他扛起矛走進市場。幾個領(lǐng)完證件的新兵也有樣學(xué)樣，把矛扛在肩頭，跟著他一起進了市場。在沒有戰(zhàn)事時，不執(zhí)勤的士兵無需時刻保持武裝，但勞恩已經(jīng)習(xí)慣走到哪都帶著武器了——只有士兵獲準在夜晚攜帶武器上街，這也算是種特權(quán)。
市場里人頭攢動，好不熱鬧。那些白天留下的臭腳味已經(jīng)被傍晚吹來的風(fēng)給卷走了。勞恩正想著那顆雞頭，眼神就落到了一個賣自釀酒的小攤上。他草草地掃了一眼，看到了十幾個臟兮兮的農(nóng)夫在與酒販討價還價。有個身穿锃亮皮衣的貴族生怕這群大老粗弄臟自己的衣服，便揮揮手，讓身后的小仆人擠進人群?？礃幼樱钠腿艘彩瞧矫?，似乎是臨時雇傭的。那面黃肌瘦的毛孩操著一口土話，嫻熟地替主人殺價。放眼望去，這種十來歲的孩子滿大街都是——他們不是在忙著替商販搬貨，就是拎著貴族買來的東西，還有些更瘦小的找不到活，就漫無目的地閑逛，路過賣食物的攤位時說盡好話，討上一口吃的。如果光看眼前這幅景象，勞恩是萬萬想不到這是大戰(zhàn)前夕。這些人都在努力活下去，沒人有空惦記未來的戰(zhàn)爭。
市場洋溢著友善的氛圍，遠遠勝過西境的任何地方。領(lǐng)主的法令指明了貴族不能像以前那樣騎在平民頭上作威作福，而另一方面，法令也禁止平民在貴族沒犯下任何罪行的情況下對其進行打擊報復(fù)。勞恩能看到法令帶來的效果，這里的貴族正竭力把平民當人看，平民也在試著把貴族當正常人看。這樣就挺好的，勞恩逛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任何爭吵或斗毆的跡象。因為貴族不愿屈尊做許多事的緣故，不少流浪兒和乞丐也得到了工作，這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貴族在民眾中的風(fēng)評。
很簡單，別想那么多。勞恩默念著，你得相信勞倫斯就是大家口中的那個勞倫斯，就是那個廣為傳頌的正派貴族，服從他的命令就對了。
“長官，我覺得您應(yīng)該口渴了?！痹趧诙靼l(fā)呆時，一個新兵端著兩杯啤酒靠了過來。勞恩記得他叫吉爾伯特，是個很會來事兒的棒小伙，據(jù)說以前做過木匠學(xué)徒。
“領(lǐng)了軍餉別亂花?！眲诙髡f著，從吉爾伯特手中接過酒杯，仰脖一口氣把酒干了。這就是杯摻了一半水的啤酒沫，應(yīng)該貴不到哪去。好在它是涼的，喝起來很解渴，于是心情好轉(zhuǎn)的勞恩瞟了新兵一眼。
“說吧，啥事？”
“也沒啥大事…”
“有屁就放。”
“長官，我能提個問題嗎？”
勞恩瞪了他一眼，打了個響嗝。
“您是怎么升到軍尉的？”
“少動歪腦筋，刻苦訓(xùn)練，老老實實執(zhí)勤，等你把老兵都熬死了就能升官?！?p> “我會做木匠活，長官，以前村里誰家要修個柵欄都得找我，可為什么軍隊里不需要我的…”
“你想知道答案？”
吉爾伯特看著勞恩陰沉的目光，似乎有些退縮。
“是的…長官。”
勞恩用空酒杯敲了敲吉爾伯特肩上的矛。
“士兵，也許你有點別的本事，但木匠活需要時間，大把的時間。亞當·勞倫斯以他的智慧得出了結(jié)論，他認為像你這種人把時間花在練習(xí)殺人上，要比把時間花在自己蹩腳的手藝上更有意義。你以為就你懷才不遇？馬修軍尉彈琴很有一手，其他人也一樣。有的會變戲法，有的會出老千，有的會編笑話…而他們，都把時間花在了訓(xùn)練上?！?p> “我明白，長官?！?p> “想當軍尉，你得完成所有基礎(chǔ)訓(xùn)練——包括每天保持蹲姿用矛戳刺500下。等作戰(zhàn)命令下來的時候，你得穿上盔甲，帶著長矛和三十斤重的物資，連續(xù)行軍好幾天后馬上就與敵人作戰(zhàn)。我也不知道第三團什么時候會被叫去與敵人戰(zhàn)斗，所以在那之前，每天認真訓(xùn)練，吃飽睡好，這樣你能活下來當軍尉的概率會高一些?！?p> 看吉爾伯特垮著臉，勞恩正要再說些什么，就聽見馬修正扯開嗓門大叫。
“喂！”難以想象膽小的馬修是如何發(fā)出這么大聲音的，“都回來！第三團！所有人！集合！制服到了！”
“啥玩意？”勞恩顧不得教導(dǎo)后輩，抱著矛拼命往回跑。馬修是不是提到了制服？如果這家伙敢騙他尋開心…
一行后勤隊的藍制服士兵押著幾輛馬車停在第三團營前的空地上，數(shù)著一捆捆嶄新的制服。勞倫斯還在自由之城時就對猩紅大公的首席軍需官下達了指示，調(diào)來了所有余存，一件都不剩。
“這是自由之城的全部余存了，裁縫正在連夜趕工做新的，軍尉。”
“這么快？”勞恩驚得目瞪口呆?！皦蛞磺讍?？”
“大概有八百多套，長官，庫里已經(jīng)一件不剩了?！焙笄陉牭年犻L撇撇嘴，把一身制服遞給勞恩，“這是軍尉的款式?！?p> “哈?！眲诙鞅鹬品?，走向更衣室，那里早已人滿為患。新兵們?nèi)琊囁瓶实財D成一團，急著脫下破衣爛衫換上制服。這幫人興奮地大呼小叫，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穿過像樣的衣服了，之前不是穿著臟得能滴出油水的長衫，就是套著一副衣衫襤褸的乞丐裝扮。幾分鐘后，第一批換好衣服的新兵出來了。他們拿到的制服是新款，勞恩剛從軍時的穿著就沒這么時髦。整套行頭包含一條筆挺的藍色絨褲，一件內(nèi)搭系扣的白襯衫和一條腰外帶。把棉外套的扣子扣好，再圍上一根腰帶，看著都暖和。
“瞧瞧，多板正?！眲诙餍χf：“還覺得當兵不好嗎？”他低頭瞧了瞧自己的制服，發(fā)現(xiàn)所謂的軍尉款只是多了一件皮馬甲，一頂軍官帽。有點讓人失望，不過勞恩還是挺滿意的，有套新制服總歸不是壞事。
不過，穿上馬甲的話，這棉衣外面還能套上胸甲嗎？就在勞恩思索的時候，幾個換好衣服的新兵一股腦擠到銅鏡前，照了好半天都不愿散去。更多領(lǐng)到制服的新兵急不可耐地前去換裝，一些人干脆管不了那么多，靠著墻就開始脫衣服。那些做過奴隸的女人常年就穿一條褲頭，根本不在意同團男人的目光。
“喂，靴子沒人要就拉走了！”后勤隊一嗓子就把銅鏡前的人趕出了門。這才對嘛，加上一雙锃亮的黑靴冬天才不會凍腳。
勞恩的換裝速度比任何人都快，他知道該怎么系扣。老實說套上新制服，不把外套脫了誰第一眼也認不出他和那些新兵有什么區(qū)別。勞恩默默看著舊制服，把短劍佩在腰帶上。那身親衛(wèi)隊的制服雖然舊了些，但承載著許多榮耀。
要把制服換回去嗎？
勞恩瞥了一眼馬修，那個懦夫已經(jīng)換好了制服，正在一旁背過臉去指導(dǎo)手忙腳亂的女兵們?nèi)绾蜗悼邸Ｋ坪跻稽c負擔(dān)都沒有，好像那件舊制服只是一件過時的裝扮。
“算了，先這樣吧。”勞恩嘟囔著，用短劍割下了舊制服上的親衛(wèi)肩章，他猶豫著把它塞進了口袋里，打算日后找機會把它縫在新制服上。
然后他聽到了馬修的話。
“有什么關(guān)系？”馬修說：“你是茶花領(lǐng)第三團的士兵，這里沒有奴隸，沒有流浪漢。給我打起精神來，我們是一個有凝聚力的集體，甭管別的團怎么瞧，我們的隊伍自成一派！”
勞恩揉了揉額角，他都忘了，馬修的態(tài)度是他教出來的。
“我問過了，再過幾天，咱們團的肩章就送來了。我希望你們能以此為榮，努力訓(xùn)練?！瘪R修得意洋洋地說道：“現(xiàn)在我們都穿一樣的衣服了，以后誰再叫咱炮灰團，就給我上去揍他，出了事我扛著?！?p> 啊，這還真是…挺難受的。勞恩嘆了口氣，把玩著親衛(wèi)肩章。該不該把這玩意留下呢？茶花領(lǐng)有多少人做夢都想擁有它？
“長官，不好意思，剛才這件被壓在下面，忘給你了?！币粋€后勤隊的士兵抱著一件衣服沖勞恩走來。
還有？勞恩從士兵手中接過衣服。那是一件藍色呢絨的雙排扣長款大衣，領(lǐng)口鑲著白邊，袖口縫著銀線。盡管大衣的對襟各有一排扣子，但在著裝時通常會敞開。
他之前見過的貴族軍官大多身穿此類制服。
“第三團?！彼屓坏匦πΓ詈罂戳擞H衛(wèi)肩章一眼，隨手把它扔掉。肩章落在地上，和眾多破衣爛衫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