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很長很長，悠長而又無趣。
吳昊聽完老爺子巧克力的故事，就打了個哈欠，躺在了隔壁的病床上，繼續(xù)休息。這幾天，他放假，清明假。
太爺爺快不在了，奶奶讓他多陪陪老人。
奶奶徐蓉的身體也不如以往那般硬朗了，陪伴更多的人，將是他。
……
“我沒有講故事的天分。”
徐宅馬廄內(nèi)，灰白狐貍在沙盤中，用著木棍寫寫畫畫。
徐二愣子認(rèn)識一些簡單的字。
是少爺教的。
所以徐從只能用圖畫配合一些字，來表達(dá)自己的意思，他指了指圪蹴在地上的徐二愣子，示意道：“只能說，繼續(xù)做一個佃戶，遇到災(zāi)年，你爹會餓死，而你也會沒命的，所以讀書，你只有讀書。”
讀書能改變命運(yùn)。
一個人讀書能讓一個人出人頭地。
一個國家的人讀書能讓一個國繁榮富強(qiáng)。
道理，簡單且易懂。
他不想讓另一個“徐從”再這么悲苦的過前半輩子了。
徐二愣子明白了意思，他走到后宅，低著腦袋，只敢看自己腳尖，不敢多看。他循著腦海記憶，來到了少爺?shù)膶嫹浚瞄T，拘謹(jǐn)?shù)溃骸吧贍?，我……我想借書?！?p> 清末，書不便宜。
一本書籍價值不菲，動輒幾錢銀子。
印刷排版不錯的書籍，就要數(shù)兩銀子。
“沒人教你，你怎么認(rèn)字讀書？”打開門，徐書文捧著兩本舊書，走了出來。天冷，他說話呵出來的氣息化作白色霧氣，繞過鼻翼，蒙在了圓框眼鏡上。燈內(nèi)點(diǎn)著煤油燈，應(yīng)是正在看書。
“有仙狐?！?p> 徐二愣子覺得這事不應(yīng)該騙好心的少爺。
“你看，你又得了癔癥?！?p> “哪里有什么仙狐?！?p> “我在家的時候，每天抽出半個時辰教你寫字，時間不能多了?！鄙贍斦Z氣溫和，這時候的他像是兄長，而曾經(jīng)帶他抓魚摸蝦的二楞哥，反倒束手束腳，成了后學(xué)末進(jìn)。高大的身子刻意佝僂著，伏低做小。
兩本書，一本《千字文》，一本《三字經(jīng)》。
徐二愣子了然。
時間不能多了的意思是，多了的話，老爺會責(zé)罰。
……
“太爺爺，你要學(xué)這兩本書？”
吳昊吃了一驚，《千字文》他也只記得頭幾句，什么“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是網(wǎng)文小說常用的分級手段。
而《三字經(jīng)》，記憶……更模糊了。
似乎沒怎么學(xué)過，只在語文課本的附錄中見過幾頁。
“怎么？你們學(xué)?，F(xiàn)在的啟蒙不用這兩本書了嗎？還有，先生不教這兩本書了？”
躺在病床上的徐從疑惑。
他少年時，識字不多，卻也知道，不管是私塾，還是洋學(xué)堂。啟蒙用的書籍莫過于“三千百”，或者再加上一本《弟子規(guī)》。后來的學(xué)習(xí)，是在生產(chǎn)隊(duì)中學(xué)習(xí)，與蒙童學(xué)習(xí)不一樣……。
吳昊搖頭。
“現(xiàn)在我們叫老師，不叫先生。啟蒙用的書不是《三字經(jīng)》、《千字文》，而是用的注音繪本?！?p> 他解釋道。
不過老人家想聽，想學(xué)，吳昊還是不厭其煩的用手機(jī)打開度娘，從中找到《千字文》原文，一句一句的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p>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p>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
“布射僚丸，嵇琴阮蕭?！?p> “恬筆倫紙，鈞巧任吊?！?p> 少爺像是個小先生，他踱著步，在馬廄中指導(dǎo)著徐二愣子。馬廄中支撐了一個小方桌，徐二愣子在沙盤中寫寫畫畫。
筆墨紙硯，少爺有一副舊的。
要給他，但他沒要。
“二楞哥，你的天賦不錯。這半本千字文，你這么快就學(xué)會了。雖然寫字還略有生疏，筆勁不夠，但假以時日，進(jìn)度必定喜人?！?p> 徐書文合上書冊，笑道。
徐二愣子摸了摸腦袋，憨厚一笑。
這可不僅是他的努力，更有仙狐的助力。最近這些日子，他懂得了一些文字，才明白了仙狐的意思，少爺看不到仙狐，是因?yàn)樯贍斒歉毁F命。他是賤命，所以能看到仙狐。
“最近我學(xué)會了一首詩，是阿妹啃國女詩人的一首詩?！?p> “這個女詩人名叫艾米莉·狄金森，這首詩是她在西歷1872年，也就是同治十一年，寫了這首詩?！?p>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p> “Had I not seen the Sun.”
徐二愣子不明所以，照著念了一遍，“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H……Had……Sun?！?p> 他念的磕磕絆絆，中文還好，稀奇古怪的洋文，是一點(diǎn)都不會了。
終于，在少爺?shù)慕虒?dǎo)下，他通暢了的念出了這一行詩詞。
接著，徐書文又一拍書冊，大聲朗誦道：“我本可以忍受黑暗。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徐二愣子步履蹣跚的學(xué)著每一句話。
……
“太爺爺，你還會英文？”
吳昊不明覺厲。
盡管英文早就有了，但他可不認(rèn)為一個舊時代的老人會英文。并且流利的從口中說了出來。這幾句英文，發(fā)音還很正。
正到……他誤以為又聽到了“襯衫的價格是九磅十五便士?！?p> 他英語成績不好，高一上學(xué)期期末模擬考的時候只考了八十四分。一百五十分是滿分。
“太爺爺，等一下。”
吳昊腦袋里靈光一閃。
“我打開有道同步翻譯軟件，看太爺爺你念的英文詩到底發(fā)音正不正，有沒有念錯?！?p> 他還是不信，一個一百二十多歲的老人，仍舊會英文，甚至比他還說的流利，哪怕只有幾句話。
臨近死亡，徐從更愿意和后輩親近。
狐，他是仙狐，但他卻不知道這樣的美夢能持續(xù)多久。老而腐朽的身體，散發(fā)著老人味，預(yù)示著他將壽終正寢了。
徐從含笑。
能在知無不盡的重孫面前，嘚瑟一次。
他也知足了。
像一個老小孩，很容易滿足。
“Had I not seen the Sun?！?p> 徐從字正腔圓的發(fā)音道。
在吳昊的手機(jī)上，一行簡單的漢字同步翻譯了出來，“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p>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又一句英文浮現(xiàn)在了手機(jī)中，漢字亦落在下框中，“我本可以忍受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