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聽聞此言,終于唇嘴微動,面色稍異。
據(jù)他得到的情報,潁川王世子身中寒毒,記憶盡喪,功力盡散。
如今看來,功力盡散不假,至于記憶盡喪,卻不見得為真。
記憶盡喪之人,不見得說得出這一番話。
不,記憶喪失之人,應該說是根本不可能是韓季如今的表現(xiàn)。
韓季如今是什么表現(xiàn)?
淡定,儒雅,從容,而且自信,英氣勃發(fā)。
所有人都相信了那道流言,相信了這位小天才武道盡毀,記憶盡失。
他李珣一直不信。
如今看來,他才是對的那個。
如此看來,到處散播流言之人又有何用意?告訴大家韓季已經(jīng)失憶,再無大用,讓他們饒他一命?
瑯琊臺放出來的這個流言,會有這么簡單嗎?
雖然心中轉過萬千念頭,但實際上僅僅只是片刻的時間。李珣自是心智卓絕之人,借助這片刻的思慮,很快便調(diào)整好表情。
“原來世子早知某之來歷?!?p> 李珣面無表情地抿了一口清茶,這茶葉是他平時最喜歡的一種,近日嘗起來,卻有些索然無味。
“德潤先生大名,季雖不才,但焉有不知之理?”
“某可沒有什么大名…”李珣輕輕擺手,但是面色也是好看了一分。
世間沒人不喜歡被人怕馬屁,如果有,就是拍的不夠重。
李珣目光深沉:“倒是世子,連某這等小人物都了解于胸,是某一時眼拙了。”
韓季略有些尷尬,李珣顯然是誤會什么了,但他總不能告訴李珣他所知的一切都來自于一個名叫互聯(lián)網(wǎng)的存在吧?
不過他并不想解釋,這樣的誤會對韓季目前的處境似乎不是壞事,韓季也就由他去了。
韓季算是明白李珣這幫人的打算了,目前河西之地群龍無首,韓絡雖自立留后,但韓家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的勢力,豈是他旦夕間就能清掃干凈的?
這時候,只要他這個似乎小有武名的“朔方太子”出來登高一呼,舊屬于他們韓家的人自會圍攏在他的身邊,助他奪回節(jié)度使之位。
若不然,至少也是一股不弱的力量,已經(jīng)值得各方諸侯拉攏了。
而且此番之事,若證實是朝廷所為,那韓季若掌握了朔方,定然與朝廷不合,便是一股全新的勢力,足以撼動現(xiàn)存的關中局勢。
故而此時的韓季簡直就是各方勢力眼中的香餑餑,重點是香餑餑不要緊,問題是,他還屬于唾手可得的那種。
誰誰都可以來欺負他一下,他也就頭上頂著個好聽的世子頭銜罷了。
韓季此時是這么認為的。
而蜀國顯然就是這么個打算。
韓季知道,自己就算拒絕他同他們合作,恐怕他們也不會放自己離開,總歸是要被他們榨干利用價值。
蜀國如此,那張令蔚呢?
韓季不知緣何忽然想起了張令蔚,她對自己簡直友善得過分了。
那么……她當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你以為玄衣衛(wèi)為什么盛情邀請你同行?
李珣之言猶在耳畔,韓季不由苦笑。
原來,從一開始起,他就已經(jīng)身處這個棋盤的中央,脫身不得了。
對,脫身,如果可以,韓季真的不愿意理會這些事情,寧愿脫身而出,再不管這個什么勞什子潁川王世子的身份。
五代之亂他是知道的,位高權重者死的越快,像他這樣位高不權重的,更是怎么生死都不能自主。
如果之前他還有些為世子的身份沾沾自喜,那現(xiàn)在剩下的就只有苦悶了。
“只是,世子有一言錯了?!?p> 韓季挑眉,抬手道:
“先生請指教?!?p> “梁國據(jù)中原關中荊漢青徐之地,地廣而勢大,諸侯無一能以一己之力抵擋,但是梁國自身根基卻不穩(wěn)健?!?p> 韓季眉毛一皺,抿著酒水不說話。
“梁國立國之初,內(nèi)宮有張皇后約束,外宮有敬翔謝瞳等良佐,故大梁輕徭薄賦,贏得治下民心。
但觀朱溫其人近年來行止,暴虐嗜殺,奢淫無度。昔日他便聽信小人讒言,殺盡朝臣,自毀根基,以致士人離心。如今更是苛稅重賦,壓榨民膏,不守倫理,后宮荒淫,可稱是人人得而誅之,此為梁國第一禍。”
“其次,朱溫此人,睚眥必報,當年與晉王李克用不合,便公然設局坑殺之。晉王僥幸逃脫,逝世后留下三支箭矢,世子可知其意?”
韓季自是知曉,但是只是安靜地當著聽眾。
“晉王留下三箭,其一指向燕北,其一指向塞北,其一便指向……”
“汴梁。”韓季平靜地接話。
李克用三支箭的故事,韓季當然聽過,而且后來李存勖擊契丹,滅幽燕,滅后梁建立后唐,完成了父親遺志,算是十分勵志了。
只是不知道這個世界出現(xiàn)了什么變故,李克用早死,雖然也留下了三支箭,但是李存勖根本不是朱溫的對手,已對朱溫上表稱臣,僅任河東節(jié)度使,家眷還全部送到汴梁充當了人質(zhì)。
當然,不止李克用,李茂貞這個和朱溫相愛相殺的岐王也成了大梁的屬臣。
不過韓季明白李珣的意思,李存勖雖然上表稱臣,但無論世人還是朱溫都知道,李存勖只是不得已而為之,而朱溫當時為了集中力量對付其他節(jié)度使,眼見李存勖都已經(jīng)乖乖聽話地把家人送來了,便順水推舟地封了他個晉王,只是僅讓他執(zhí)掌河東節(jié)度使罷了,晉國的其余節(jié)度都收歸了朱溫。
而且朱溫此舉似乎還起到了示范性作用,其余諸侯見到與他有深仇大恨的李家都得到了優(yōu)待,紛紛上表乞降,梁國地盤于是迅速擴張。
只是正如李珣暗示的那樣,這樣仿佛縫合起來的帝國,內(nèi)部極為不穩(wěn),便是內(nèi)憂之二了。
“世子說的沒錯?!崩瞰懙灰恍?,豎起食指與中指,道:“內(nèi)部人心不齊,此為梁國第二禍?!?p> 韓季挑眉,道:
“還有第三禍?”
李珣聞言呵呵一笑,替韓季點撥道:“既有內(nèi)憂,何無外患?”
韓季默然。
李珣所言不無道理,梁國看似強大,實則統(tǒng)治根基不穩(wěn),對偏安的蜀國沒有太大威脅……
只是,念及于此,韓季謹慎暗示道:
“世間豈有如愿之事,驅虎吞狼,焉知前狼而后虎?”
韓季此非虛言,李珣要拉攏他,自是要透露一點己方勢力,他既然提到了朱李舊事,想必早就和李存勖勾搭不清了。但是按照原來的歷史軌跡,滅掉蜀國的不是大梁,反而是滅了大梁的后唐…
李存勖這只老虎,不是那么好相處的。
李珣目光凝凝地望著他,幽幽一嘆:
“世子既是聰明人,無須某過多言明,又豈能想不通其中關節(jié)?!?p> 韓季心智自不弱于人,聞言馬上就明白了李珣的意思。
驅虎吞狼,復畏后虎,可若非如此,恐早已入狼腹,何得虎而畏之。
說到底,此間也就二字,唯“平衡”而已。
平衡得好了,自然高枕無憂,平衡不好,也就無需擔憂了。
躺平等死吧。
見韓季面露思忖,李珣道:
“世子無需馬上便給某答復,某言至于此,只是希望世子用心為自己的前途好好考慮…但,不管世子作何選擇,某皆會以禮相待?!?p> 宴罷,
席散。
“先生可知世間有一種毒叫‘寒毒’?”
臨走之際,韓季突然背對李珣問道。
“此毒無解…”李珣心知韓季話外的意思,語氣中似乎有些嘆惜,語氣頓了頓,考慮了一下,他接著又道:
“但暫不致命?!?p> 暫……
韓季苦笑,這個字倒是用得巧妙。
他以為李珣會假言有解毒之法,以此誆騙他,但李珣沒這么做,或許是擔心韓季懷疑,或許是不屑于此,總之,韓季對李珣此人的了解更深了一分。
不知為何,他總有一個預感,日后他必還有與李珣見面的一天。
那一天看起來似乎還很久遠,其實也很近。
“謝先生相告?!彼寄钪链?,也無須多言了,韓季拱手告辭。
回了先前那竹樓后,侍女想要留下了陪侍,被韓季趕走了。
今晚與李珣一番交流,不管對方是何居心,總歸是告訴了韓季不少的事情,關于天下之勢,關于……梁朝的內(nèi)部危機。
當然,韓季敏銳地意識道,對方告訴他的東西越多,越不對他藏私,就表示對方越是已經(jīng)將他視作囊中之物。
因為已是囊中之物,所以告訴再多也無妨了……韓季心知李珣約莫就是這樣的心態(tài)。
這樣的人一般都很高傲,這種高傲不是自大,是一種對自身實力的強大自信。
先是張玟在……韓季腦海中浮現(xiàn)江船長那個飄然若仙的女子。然后是破廟里的羅生官,還有他們口中的瑯琊臺追殺令,到現(xiàn)在蜀國的李珣……
韓季發(fā)現(xiàn)不僅是自己的東西搶手,原來他自己也是個炙手可熱的搶手貨……
其實當初得知身份時他就應該有所思考才對,可他當時所知甚少,只以為自己身上值錢的僅有那被懸賞的物品,不然說什么他都不會來此地羊入虎口。
可現(xiàn)在來都來了……
韓季在祝榻上輾轉側身,看向窗外的夜空。
夜天朗朗,明星熒熒。
“生活不易啊…”韓季在嘆息聲中緩緩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