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果然來了嬤嬤,要教念兮規(guī)矩。
她從小雖在商戶家長大,可外祖母、舅母心疼她,想著她終歸是伯府的大小姐,便為她請了位老嬤嬤。那李嬤嬤原是宮里的女官,因病老請辭出宮,回江南養(yǎng)老,舅母幾次請托,重金相酬,才接了來家里教她規(guī)矩禮儀。
念兮在李嬤嬤的教養(yǎng)下,溫婉端莊,待人大方得體,舉止春風拂柳。因此,她自認在規(guī)矩方面,是不需要再教的。
誰知,李嬤嬤教她的是大家閨秀的做派,而這位王嬤嬤教的,卻是做小妾的本事。
小到一個眼神的表達,一個微笑的弧度,大到走路的姿勢,當然不是大家小姐的矩步方行,環(huán)佩無聲,而是要走出婀娜多姿,步步生蓮。念兮頭一天就死在這走路上——她實在學不會搖曳多姿的步伐。
她日日練,日日都不過關。直到有次玲瓏從先生的課上跑出來,看到她在學走路,覺得好玩,也跟著一起。那次,念兮才真正見識了什么叫風情萬種,明白了勾魂攝魄。
王嬤嬤也是在看到玲瓏走路的樣子后,放棄了她這根“朽木”。
總之,做人小妾,要媚,會勾人,揣測男人的心意,撩的人心癢癢,欲罷不能。
李嬤嬤教會她貴女的優(yōu)雅與體面,王嬤嬤教會她女人的妖嬈與嫵媚。
念兮自此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當然這是后話。
且說自那日念兮從書房離開后,明大人徹底患上了眼疾——底下人諂媚問候的信件,無關緊要的折子,她日日晚間都要念給明大人聽。若是全念完了,還有各類書籍,總之,沒個清閑的時候。
這日,明大人突發(fā)奇想,要聽曲兒。
侍女青菱捧了一把琵琶出來。
“會彈嗎?”
“會一些?!?p> 明燁躺在書房里間的榻上,懶懶道,“近日應酬多,耳朵里盡是教坊司的靡靡之音,你不是大家閨秀嗎?彈首雅致的給我洗洗耳?!?p> 這話說的輕浮,竟是將她比作賣笑賣唱的妓子。
念兮沉默稍許,才語氣如常道:“大人稍待,容我洗手焚香?!?p> “彈個曲兒,只圖一樂,不用這么講究?!?p> “……是?!?p> 念兮坐下,低眉信手,彈了曲《十面埋伏》。
明燁耳中一陣切切嘈嘈,刀槍劍戟的肅殺之意,直覺念兮是想將自己給“十面埋伏”,偏彈奏之人面容恭謹,神色平和。
“行了,聽得我更頭疼,還不如靡靡之音,換一首?!?p> 念兮無法,琵琶她所會不多,便隨手彈了曲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煙雨江南,天水成碧,烏篷船上,她與妙容一起,采摘蓮蓬,笑鬧一處,江哥哥在一旁煎茶煮水……
憶起少時那段最悠閑快樂的時光,她漸漸沉浸其中。
直到青菱輕輕拍她,念兮才回過神來,見榻上之人已經(jīng)熟睡,她將琵琶遞還,悄聲退了下去。
她的住處離前院并不遠,又與后院隔開,像是前院多建了一排后罩房,幾步便到了。
伺候起居的丫鬟靈兒見她一日比一日晚,今夜更是過了亥時才回來,也不敢多問,只默默服侍她洗漱完,便退了下去。
念兮蜷縮在被中,等四周安靜下來,黑暗將她包裹起來,天地間只有她小小的一個時,才卸下偽裝,眼淚噴涌而出。卻捂著嘴不敢出聲,怕被外間榻上的靈兒聽到。
她知做人妾侍艱難,更何況是太監(jiān)的姨娘,以后她要面臨的只會更難,今日小小的折辱,根本不算什么??尚睦锵胧且换厥?,被人當作消遣的玩意兒羞辱又是另一回事。明燁睡著,青菱叫她停下那一刻,她只覺難堪至極。
人果然無論何時都要靠自己,哪怕來時她還抱有一絲無法訴諸于口的渴盼,無情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教會她何為“自知之明”。
京城的夜可真冷,她慢慢翻身,方才枕的地方已經(jīng)濕透,她又換了一面,很輕很輕的呼著氣,蜷成更小的一團,單薄的身子隆起微微一點弧度。此刻,她格外想念外祖母溫暖的懷抱,渴望再聽到祖母笑著叫一聲“乖囡”,哪怕是夢中也好……
“外祖母,你是因為兮兒沒有為您報仇,才不來看兮兒的嗎?”
念兮用盡全身力氣,牙齒死咬著手背,才克制自己沒有發(fā)出聲響。
“可是外祖母,兮兒真的好想您……”
*
“她現(xiàn)在夜里還哭嗎?”
靈兒跪在下首,不敢抬頭,“是,姑娘每晚都是哭著睡過去的。早晨奴婢收拾被衾,枕頭都是潮的。”
上首之人沒有說話。靈兒想起昨夜的情景,盡管念兮克制,她在外間仍是聽到一兩聲嗚咽,感受到里間人的苦痛絕望,遂鼓足勇氣,顫聲道:“姑娘昨夜哭得尤其傷心,卻一絲兒聲響不敢發(fā)出來。今早眼睛都腫了,仍沒事人兒似得跟王嬤嬤學規(guī)矩?!蹦菢用滥菢訙厝岬囊粋€人,主子您少折騰些吧。
仍是一片沉默,靈兒將頭壓得更低,一陣心驚肉跳,她竟對主子這樣說話,還敢埋怨,不知道會不會被打死。
“去吧。”
如蒙大赦,她趕緊退下,主子忽又叫住她,靈兒一個激靈,就要跪下磕頭。
“跟王嬤嬤說,今日不必教了,好好伺候她?!?p> 靈兒驚訝抬頭,見主子看過來的眼神深沉似海,又晦澀難明,嚇得她趕緊低頭,應聲后去了。
明燁對著案幾上的餐點,忽然沒了用膳的心情。
他睡覺一向警醒,昨夜不知怎得了,竟連溫念兮何時走也不知。還有那曲家鄉(xiāng)小調(diào),他已經(jīng)太久沒有聽過了。
懊惱的抿抿唇,明燁勸慰自己,他本就是想她知難而退,才使喚她。昨夜雖說做的有些過,可她若做了楊曲那老東西的姨娘,以后更有的哭!
他都是為了她好。
安慰自己一番,明燁的心里好受許多。想到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李典,若不是他多嘴,溫念兮根本就不會起做妾報仇這個念頭,只會乖乖認命,安心在他府上住兩年,再被他同玲瓏一樣當妹妹嫁了,多好。
都怪李典這個攪事精!
那天還是打的輕了。
李大哥~叫的倒親熱~
明明收留她的人是自己,卻整日“明大人,明大人”叫他。
自責被另一種情緒代替,明燁又有了胃口,他一邊用膳,一邊琢磨該如何收拾李小紅這個大嘴巴……
而被明大人惦記的念兮,此時正跪在他第十三房姨娘的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