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翡在一旁默默拭淚,紅著眼眶看著莫淺欲言又止。
半身隱藏在夜色中的青年緩緩轉(zhuǎn)過身,他大步走進房間,夾帶著料峭的寒風(fēng)。他對上莫淺凌厲的目光,沉聲問道,“什么法子?”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
莫淺苦笑,跟外人玩命的時候,還要防著身邊的人,她容易么?她看著他鳳眸劍眉間蘊含著無盡的怒意,淡淡的道,“除了去衙門與人對質(zhì),我要做什么才能讓所有人都相信,我就是莫大小姐?我又要怎么做,才能讓這個消息在最短的時間傳遍京城?”
柳懷安聞言一愣,隨即明白莫淺的言外之意。
跟人去衙門打官司,其中的風(fēng)險不可言說,這官司最后就算贏了,得利的也只有十二商行,他們落不到任何好處。但是接手莫氏票號這個沒人愿意接手的爛攤子就不同了,到時候那個案子就徹底變成了一個笑話,這一招算是釜底抽薪,若是能解決票號的虧空,幕后那人一文錢的好處也別想拿到。
最重要的是,只要這個消息一旦傳開,莫淺的生命安全就有了保障。
不過,怎么才能解決這千萬兩銀子的虧空?無法實踐諾言,到最后變成笑話的只會是他們。想到這里,柳懷安扭頭看向紅翡,“紅翡,你出去守著。”
見紅翡竟然不看她的臉色,便順從的走了出去,莫淺不動聲色,她覺得,也許她得抽空私下跟這個婢女聊聊柳懷安了。
夜色靜怡,窗紗微亮,蠟燭燒的燭淚直淌。
燭火搖曳時,燈芯處爆出啪的一聲,桌旁兩人的影子猛然晃動,柳懷安拿起剪子,修去爆開的燈花,又倒了兩杯茶水。
莫淺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看向柳懷安,燭火下的青年眉目雋秀,此刻依舊目光凌厲,仿若能穿透人心。她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看向空曠黑暗的門外,“要成就此計,我還有三個問題?!?p> “小姐請講?!?p> “第一,你道向……”莫淺說到這里微微有些不適,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向萬成,頓了頓才道,“老爺,坑了那人一把。你手中有莫氏票號的賬目,可曾算過,這京城附近,七日之內(nèi)能趕到的地方,人手中莫氏票號的票子又能兌多少銀子?”
柳懷安聞言一愣,隨即道,“虧空約莫千萬兩,京城附近怕是不下五百萬兩。”
莫淺倒抽了一口涼氣。
到此刻,她才算對莫大老板這個人有了真正的認(rèn)識,他能富甲天下,為皇帝所羨慕嫉妒恨,卻又?jǐn)?shù)十年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
這向萬成到底是怎么辦到的!手中明明拿著銳利的刀劍,偏偏成了待宰的羔羊,十二年的虧空恐怕都超越這時代一年的GDP了!
她閉了閉眼,強忍住將向萬成從監(jiān)牢里拖出來抽一頓的沖動,安慰自己,窟窿越大,自己事后活下來的可能性越大,卻是沒忍住問上一句,“這票號是我……爹決定要交給向老爺?shù)???p> 向萬成才疏志大,莫大老板不會這么坑女兒吧?
柳懷安嘲諷的輕笑一聲,“莫大老板原本打算交給向老爺?shù)氖墙鹩穹弧!?p> 金玉坊是珠寶古董行業(yè),做起來雖考驗人的眼力勁兒,難得的是,無論是和平年代還是戰(zhàn)爭年代,這金銀之物都能換到吃食,比較起莫大老板手中其他的買賣,無疑是賺錢也沒什么危險的一種。
鹽商、米商、養(yǎng)馬、販布、茶葉……零零種種,哪一樣不是賺錢的買賣,這向家人偏挑了最危險的一樣。
莫淺沉默片刻,繼而又問道,“第二個問題,向家人都下了大獄,你能領(lǐng)著人全身而退,手中還有多少銀子?那十七家,如今還有多少家底?”
這個問題柳懷安回答的很快,“小姐的私房不過兩三個鋪子并著百余畝良田罷了,現(xiàn)銀通共只有三四萬兩。不過,若是小姐要用銀子,現(xiàn)籌集的話,就要看小姐給的時間長短了?!?p> 果然破船還有三千釘,莫大老板的女兒就算窮了,那也是小富婆一個,莫淺默默感慨了一下,才道,“七日?!逼呷蘸?,京兆尹開堂審理莫氏狀告十二商行一案。
柳懷安略一沉吟道,“二十萬兩。”
“不夠!”莫淺搖頭。
話音落,室內(nèi)陷入一片沉默。
柳懷安扶著茶盞凝眉沉思。
何胖子等人沒去兌銀子,家中有錢也不過是鋪子里近日的流水,余下十二家人如今官司纏身,兌到手的銀子這會兒怕也是被扒了一層皮,何況,這十二位掌柜真正硬氣的有幾個還不好說,指不定早就服軟投了人。
人走茶涼,莫大老板死了十多年,只京城一地承了莫大老板的情,又記情的人還剩下多少難說,唯一能靠的還是他這些年的積累。京中商戶背后皆有靠山,若是走錯了門路,只會壞事。
柳懷安聞言閉目盤算許久,才再次開口,“若是有十日,三十萬兩問題不大?!?p> 莫淺頭疼的揉了揉額頭,柳懷安剛才說過,當(dāng)日向家被擠兌的時候,一天就兌出去了三十萬兩銀子,只能堅持一天,是萬萬不夠的。她雖有第二套方案,不過,第二套方案是兵行險招,那就是真拿命去賭了。她嘆息道,“七日不可更改,最少六十萬兩,剩下的到時候咱們再想辦法?!?p> 柳懷安聞言沉默,須知道三十萬兩差不多是江南一地半年的稅收了,他倒是沒嫌棄莫淺獅子大開口,若是莫淺沒這份兒底氣,莫大老板也妄稱富甲天下。
“此事我來想法子?!绷鴳寻驳?,“第三個問題?”
莫淺道,“我有一封信,需上達天聽。你可知誰不必通過百官之手就能辦成這件事?”
柳懷安本以為最后一個問題怕是最難的,聞言卻是笑了起來,“小姐不是恰好認(rèn)識這么一位嗎?于憲,天元二十五年狀元,卻是拒官不受,近些年,年年三甲之上這位于先生的學(xué)生都要占去好些位置,今上幾次三番的派人請他,他偏躲在書院里不肯見人。若是小姐能說動他,此事必成?!?p> 于憲?
莫淺沉吟,此人即便不愛做官,怕也有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想到他送她的那本書,又覺得此人恐怕不是不愛做官,而是不太欣賞這個皇帝。
如此看來,籌銀子倒是最難的。
“行!”莫淺道,“你籌銀子,我來說服他?!闭f著,她沖著屋外喚了一聲,“紅翡,替我準(zhǔn)備筆墨?!?p> 紅翡應(yīng)了一聲是,很快屋外響起一陣腳步聲,片刻之后,屋子里的桌子上便備下了紙筆。
柳懷安使了個眼色讓紅翡繼續(xù)出去守著,拿著墨條研磨起來。
莫淺站在桌前,對著那張白紙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沉思,她面色鎮(zhèn)定,心頭卻有些發(fā)顫。
前面不過是鋪墊,這會兒才是真正的肉戲!
姐姐不會寫繁體字啊,基本上就是半個文盲……只可惜,除非一輩子不寫字,否則這事瞞得過柳懷安,可瞞不過紅翡……不把這些問題解決了,事情辦到一半的時候被身邊的人坑一把,那她才死不瞑目。
賭一把了!
想到這里,她心一橫,咬牙專注的將腹稿書于紙上。
柳懷安立于她身側(cè),微微偏過頭,借著淡黃的燭光,目光在少女稚嫩卻又透露出成熟氣息的臉上徘徊,不經(jīng)意間,那道血色未褪的刀痕映入他的眼。他鳳眸微瞇,又想起了方才她那番話,忙低下頭看她在寫些什么。
紙上慢慢出現(xiàn)了一行行簡體字,柳懷安驚訝的一愣,抬頭看了莫淺一眼,卻是并未出聲。
當(dāng)日在當(dāng)鋪畫押,莫淺心慌意亂,今日寫東西的時候一開始雖然害怕,筆跡有些凝滯,到后來心一橫,卻是將原主的一些習(xí)慣帶出來了,竟是漸漸流暢。
她寫完以后,也不看柳懷安,徑自走到桌旁,替自己倒了杯茶,大口大口的灌下去,握著茶杯的手在不斷發(fā)抖。
正常人就算有疑惑,也會隱而不發(fā)的觀察上一段時間吧?她要的也就是這個時間差而已。
柳懷安……我這都掏老底來替你家小姐報仇雪恨了……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至少……至少等姐姐干完這件事!
書桌旁,青雋青年鳳眸低垂,纖長雙手展開風(fēng)干了墨跡的宣紙,凝神細(xì)看,面上沒有絲毫表情。
室內(nèi)靜怡,只能聽見院子里風(fēng)吹落葉的沙沙聲。
良久,良久,柳懷安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宣紙看向莫淺,“小姐上面所述,能實現(xiàn)?”
這算是……過了一關(guān)?
莫淺暗暗呼出一口氣……她原本還擔(dān)心他看不懂簡體字……不管柳懷安是被她這部分計劃所動,決定先不跟她算賬,還是有其他想法……
上了姐姐這條破船,想下來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她道,“柳管家也通經(jīng)濟,覺得此事可行否?”
柳懷安聞言沉默片刻,不答反問,“小姐要將這個呈上?”
莫淺點了點頭,“還要你替我謄抄一下?!?p> 柳懷安蹙眉道,“此事不妥!”
莫淺聞言笑了起來,她又怎么會不知道柳懷安的顧慮,這完全是在刀尖上跳舞,這事要讓百官知道了,怕是想把她給剁來喂狗。
她笑道,“柳懷安,不玩大點兒,又豈能保住你我性命?”
“你可知……”柳懷安說到這里略有些遲疑,卻又想起了莫淺一開始就說過,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莫淺點了點頭,顯是明白他的未盡之言,她道,“我既承認(rèn)了是莫家女,自然會一力承擔(dān)后果?!闭f到這里,她頓了頓,看著柳懷安,她張口就要六十萬兩銀子,天知道她現(xiàn)在那十兩銀子還是柳懷安的人給撿回來的,“只是你……”
“懷安定不辱命!”
莫淺要的就是這個承諾。
搞定了柳懷安,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她說的輕松,可說服于憲是那么容易的事么?
柳懷安忠于莫淺,會對她納頭便拜,可于憲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可于憲這種君子,她還真沒把握自己能不能在他面前討到便宜!
于憲一事不論,白家暫時不再往來才是報恩,而不是報仇……前院那堆討債的,向家、十七商行,她能用上,目前卻還不占主動,還是冷一冷為好……徐家估計不會來人……
她現(xiàn)在是滿頭的虱子,不管了,一只一只的慢慢抓吧……好歹她已經(jīng)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了不是。
不對!徐家怎么可能不來人!
意識到這個,莫淺如蒙雷劈,錢債好還,情債難償。虧得她當(dāng)日沒把話跟徐四夫人說死,可如今要怎么才能打消那個少年的心思?
她向柳懷安慎重交代,“明日我去見于先生,在這件事辦成之前,我誰也不見,特別是徐家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