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這時節(jié),黃七郎已經在王世強耳邊嘀咕了幾句,說明了這小蕊娘的來歷。
“是她大半年前從坊里收養(yǎng)來的小丫頭,也是姓季?!?p> “原來是她?”
他早聽說了她避居小院不出,只收養(yǎng)調-教一個坊中小丫頭的傳聞。
他稍一回想,剛才那小蕊娘那一口柔柔轉轉宋語,罵起人來也只覺得小孩兒心急可愛,她的口音顯然帶著些江浙味,完全沒有扶桑土腔。
應該是最近,才被季青辰糾正過來的。
他微笑點了點頭。
那女孩子想必是坊學里的出眾孩子,才被她看中帶在了身邊。
“這孩子看起來就是機靈模樣,留在你身邊,將來也能和二郎、三郎一般地出色了?!?p> 他雖然是為了挑起出海救老三的話頭,說的卻也并不是恭維話。
這也是他王世強當初動心,愿意娶她這樣生長在外夷的女子的原因之一。
建坊前的幾百年中,漁村遺民們因為代代遠離中土,又不愿意遷進扶桑內地被同化,只能在海邊捕魚為生。
他們生活貧困得連漢語、漢字漸漸失傳,有些人連祖宗的姓氏都已經忘記。
好在,她帶著兩個弟弟流浪到筑紫后,不僅聚集坊民,在異國他鄉(xiāng)開河建坊,她也深知如果不想被本地扶桑人同化,不僅要讓坊民們衣食溫飽,也需要開學興教的舉措。
比如這小蕊娘的父母兄妹,就和坊中另外二三百戶人家一樣,因為忘記了原來的姓氏而僅有稱呼的名字。
所以在開坊之后,這些人家就歸附在了季氏名下,成為了季家三姐弟的族人。
那時,他王世強是極力贊同她開坊建學的。
他把眼光落回到了她的臉龐上。
他想要在她眸中,尋找到三年前他們曾經同時閃耀過的點點悸動。
然而,他卻只看到她眼底的平靜無波。
他暗暗嘆了口氣,知道因為三年的毀諾另娶,他和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只看她養(yǎng)在身邊的那小女孩子如何地討厭他,再看她半句也不提起沒有回家的季辰虎,他便知道,他如今在她眼中,完全不可能再有舊情修補的可能。
但他,卻不能不與她深加結交。
“王綱首過譽了?!?p> 她心里明白,時隔一年多,他突然又出現在她面前,當然不是為了救她的弟弟。
只不過,季蕊娘突然跳出來的意外,讓她心里有了一絲欣喜,激起了淺淺的回憶。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里的自己,也曾經有著著蕊娘這樣小小的靈俐,比她還要天不怕地不怕。
十三四歲初中畢業(yè)的她,就敢在父母的安排下,跟著老鄉(xiāng)從山區(qū)的貧瘠家鄉(xiāng)走出來,而她離開父母一個人到陌生的沿海城市,是聽說城市的工廠里可以打工賺錢。
做了女工,她才能寄錢回家,供哥哥讀大學。
直到在城市里吃足了苦頭,曾經摔得滿身是傷,滿臉是淚,她卻也有著努力后的幸運。
她在生產線上做過山寨的外貿鞋底,在夜市里擺過五毛一串燙菜的小食攤、在大學城馬路邊上向藝考生們推銷過化妝品、在淘寶上開過三四家小網店。
最艱難時,她還去工地上搬過磚,給醫(yī)院太平間里的死人擦過身……
辛苦艱辛中,她終于明白父母的偏心,也悲傷過自己太早的失學。
但她只能依靠自己,別無他路可走。
她之所以還能趕上前兩波開網店的潮流,也是因為最無助的時候,她曾經在大學城附近的黑網吧里,跟著老鄉(xiāng)學上網。
那時,她是為了尋找別人告訴過她的,網上免費的中專、大學各類專業(yè)課程。
她曾經漫無目標地游蕩在網上,迷茫地以為自己能在數不清的網絡公開課程里,學到一技之長。
只為了在陌生的城市森林里,生存下去……
“我明白王綱首的來意?!?p> 她的眼光掃過那九杠彩禮,經了小蕊娘的事,她終于不想再浪費時間,
“親事就不用再提了,倒是有一件正事,本就應該和王綱首商量。你同船而來的泉州綱首陳洪,他上年寫信為他侄兒陳文昌向唐坊提起親事前,他也提到了福建海商到唐坊來停泊的事情?!?p> “……青娘,我記得當初建坊時,唐坊就與我江浙海商訂下了合契?!?p> 王世強這一次匆匆而來,當然為的就是這件事,
“我們幫你建起唐坊,開坊之后,包括福建八家海商綱首在內,所有福建商人的貨船在每月五月初一到十月初一季風期里,不僅要用三倍停泊費才能在唐坊進港,而且船主也必須有江浙人的入伙才行。如今唐坊倒把這合契忘在腦后了?”
他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上年送信來的那條福建海船,正在季風期,船主與我們江浙海商沒有半點關系,你卻居然讓他們順利進了唐坊?”
“怎么會忘?”
她掩唇而笑,早有準備地謙遜回答,
“我唐坊何時會言而無信?只是那回他們來的不是貨船,而是僧船,為的是送幾位泉州佛光寺的游學僧到駐馬寺里來游學。王綱首隨意去打聽一二,就能知道真假。那幾位僧人受寺主所差,到扶桑是為了尋回唐末戰(zhàn)亂時流失在外的梵語佛經原本。他們租了陳家的船,又寫信給了駐馬寺里的空明老禪師,轉托到了我的手上,我難道還能把大師們拒之坊外?”
她不緊不慢,側頭回望著唐坊東面延綿起伏的墨綠荒嶺。
午后陽光下,鴨筑山山脈延綿百里,莽林如蛇,二十里外的一處山嶺的半腰上,銅玲金閃,在濃綠樹蔭中露幾角駐馬寺的佛寺飛檐。
那是她剛剛穿越重生時,為了生存而為奴三年的佛寺。
在她把兩個弟弟寄養(yǎng)在海邊漁村后,十歲的她獨自進入這座唐末時建起的古寺討生活,之所以如此大膽,是因為她在寺中尋找到了庇護者。
他們就是多年前從金國逃到扶桑來的,十二位山西五臺山大宋老僧。
“說起來,就算今日王綱首不來,我也會差人去坊里的王氏貨棧,請王家人過來商量。我唐坊在開坊時,和王綱首簽訂了五年優(yōu)惠進港合契,早已經是到期了,因為這兩年事多人煩,都沒來得及正式說上一句。今日我與王綱首把話說清,陳家那五條海船也是可以順利進泊了?!?p> 她當然知道,他今日上門,是想借納妾的機會,重新繼訂唐坊和三千江浙海商已經到期的進港合契。
江浙海商希望與唐坊繼續(xù)聯(lián)手,獨占東海之利。
“青娘,我知道開坊之后,這些年向你求親的宋商人家就從沒有斷絕過——”
三年前就應該續(xù)訂的合契,卻因為他與她有了私下的婚約,所以他也并沒有急于續(xù)簽。
他本來想著,等他回大宋稟告父母,提親與她成婚后,理所當然會繼續(xù)唐坊和江浙海商在東海的合作……
當初,正是他王世強獨具慧眼,才有這個合契。
在唐坊河道初開,還沒有建港的時候,他就看中了唐坊將來的位置優(yōu)勢。那時,他經由黃七郎的引見與季青辰相識,訂下了他們之間的秘密合契。
合契約定,開坊后五年內,東海上無論是福建海商還是廣州海商,都得不到最優(yōu)惠的條件進入唐坊,從而無法與江浙海商競爭。
唐坊由此取得江浙海商們的幫助,牽制了扶桑太宰府,以及和太宰府勾結的扶桑海商。
畢竟,唐坊的建立,一舉破除了扶桑官辦的鴻臚館貿易,開辟了唐坊自由市場。
而他王世強,也因為幫助江浙海商獨占東海的大功,先以庶子之身日漸掌握四明王家的家族生意,再保舉了結義兄弟黃七郎成為了江浙六大綱首之一。
今年,在王家代代相傳的,現在屬于他庶叔的綱首職務之外,明州市舶司又承認了他王世強第二個海商綱首之位。
如此一來,江浙六大海商綱首,四明王家就獨占了兩名。
風光一時無二。
再加上同為綱首的黃七郎,他因為王世強的救命之恩,結義之情,唯他馬首是瞻,如今王世強已經超越了他的庶叔,隱然成為了東海上三千江浙海商的當然首領。
只不過,對唐坊而言,進門做生意的宋商不論是從明州或是泉州來,本應該是越多越好。
“青娘,我知道如今讓你嫁給我為妾,畢竟是委屈了你?!?p> 他匆忙而來,備著娶平妻的聘禮。
然而大宋并不許人娶平妻。
三百年前開國的趙官家一改前朝舊例,把禁止民間奴婢人口買賣當成了祖宗家法。
除正妻之外,內宅妾室皆是租賃而來,就算有富室官家為了避開法規(guī),豢養(yǎng)死契奴婢,也要把他們當成是養(yǎng)子、養(yǎng)女納入戶籍。
按律,養(yǎng)子女們打罵、售賣、生死皆隨戶主,但這樣也是拿不上臺面的辦法。
至于市井之間所謂平妻,不過是因為商人奔波兩地,雖然在老家有正夷,卻還在外地按正室婚嫁之禮娶了良人為妾。
因為遠隔縣州,只要不鬧出分家的官司,也無人多管閑事。
“你在寺中三年為奴,七年前從駐馬寺下山,游說南北九州島近三萬中土遺民,到此地來開河通商。從那時起,你我兩家也就有了協(xié)力之盟。如今這一樁親事,是我慢待了你——但還請看在我江浙三千海商和唐坊這些年來的交情,暫且委屈幾年……”
“王綱首,如果沒有江浙海商,沒有四明王氏,沒有王綱首你的鼎力相助,這唐坊是建不起來的……”
她在心中算著陳家海船進港的時間,仍然也和他周旋。
畢竟,她說的這些都不是虛言。
當初建坊時,她曾經身負巨債,經由宋僧們作保,她向駐馬寺貸了三個山頭的荒林做建坊的頭期費用。
季辰龍、季辰虎兩個弟弟和小漁村里十幾戶人家也愿意支持于她。
然而他們也和她一樣,年紀尚輕,更不提陸續(xù)遷來的坊民們,他們人人要吃飽,卻一大半都只有一身力氣。
包括她在內,坊民們半點開河、筑港的真正技術知識都不知道。
她僅有的,是在前世家鄉(xiāng)大山里的幾年實操經驗。
在前世她家那邊的鎮(zhèn)上,為了防止山洪暴發(fā),沖毀山村,每年都會到組織村民通渠,通山溝,加固山壁。
雖然因為年紀小,她沒有算在干活的人頭里,但鄉(xiāng)村小學和初中都會在那段時間里放假,會讓孩子們幫著撿石頭,守工具,在家里做飯,送飯。
她每年看著,也看熟悉了。
所以她知道,真正決定通渠進度的不是村民,也不是村長,而是鎮(zhèn)上來的技術員。
如果沒有黃七郎,沒有黃七郎引介來的王世強,沒有王世強從大宋為她請來的河道上的工匠——最重要的是工匠們的技術。
如果沒有這些,她在這異國他鄉(xiāng)要和坊民們一起白手起家,豈能如此容易?
盡管那些工匠,也從她這里學去了初中課本里的各種物理知識。
而她也培養(yǎng)出了上百的坊民,他們學到了足夠多的維護河道的技術,不再需要大宋工匠的幫助。
甚至,唐坊河道上的種種改良舉措,至今也有江浙工匠寫信過來向這些坊民們討教。
至于她和王世強的婚約——暫且不提他失言背信之事,三年前他們也只是私下約定成婚,并沒有婚書,也沒有正式告知雙方的戚友。
她雖然白白和兩個弟弟說起了這回事,也白白辜負了他們的好意,精心準備了嫁回大宋的豐厚嫁妝。
那時,那怕明知道南宋將來免不了蒙古南下滅亡的大禍,她也要為唐坊六千余戶,為他王世強賭上一次。
但男歡女愛,愿賭服輸。
他既然已經娶妻,她也沒有要死要活非他不嫁的閑情。
要論起這一世里的社會身份,她是海外小島有中土血統(tǒng)的夷女,他是上國大宋海商世家的子弟,就算是為妾,也是高攀了他。
他既然已經娶了明州書香世家,代代科舉為官的樓氏之女,她又何必再和他糾纏不清?
“唐坊要維持下去,自然是客商越多越好。福建海船進港交易的事情我也已經計劃了很久。陳文昌雖然不是海商,卻也是海商子弟,而陳綱首親自前來,正是為了正式商議此事。按理,我也應該把這事通報你們一聲——半年后,福建八大綱首的海船,在我唐坊的禮遇與江浙海船一般無二,再沒有區(qū)別?!?p> 說罷,她從腰上解下了宰雞時系上的繡花圍腰兒,壓在了井轱轆上。
她眼睛掃過了滿地的九杠彩禮,正色道:
“遠客將到,我也要準備去迎接了,王綱首還是請回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