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jīng)緊繃了十幾天,韓平安很累也很困,等林使君在內(nèi)宅安頓下來便回之前躲避刺客的前院洗澡上床睡覺。
李鈺擔(dān)心爹爹的安危不敢回軍城,更不敢哭哭啼啼打擾如意郎君歇息。
生怕三郎嫌她煩,到時候不去找林使君幫著求情,更擔(dān)心三郎又會不搭理她,唯一能做的是把如意郎君伺候好。
見隱娘朝正在胡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三郎努努嘴,她猛然反應(yīng)過來。
趕緊拿起幾件三郎的干凈衣裳跑去打水洗澡換上,在隱娘的目光鼓勵下,帶著幾分羞澀地爬上床鉆進被窩。
隱娘反帶上門,心想終于不用再哄弟弟睡覺了,也終于可以睡個好覺。
他的睡相太折騰人,打呼嚕,流口水,手總是亂摸。
現(xiàn)在有李鈺陪他睡覺,他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就算生出個娃也沒啥事。
想到弟弟還是個娃,很可能就要有娃,她禁不住笑了。
這時候,身后突然有動靜。
下意識回頭,沒人。
再往上看,房頂上竟閃過一個身影。
她根本顧不上多想,在本能驅(qū)使下沖過去踩著架在墻頭上的梯子,飛快地跳上屋頂。
她身輕如燕,反應(yīng)極為迅速,整個過程只用左手扶了下墻頭,沒絲毫多余的動作,也幾乎沒鬧出響動。
剛爬上屋頂?shù)娜算蹲×?,傻傻地看著她,一臉不可思議。
隱娘緩緩松開刀,低聲問:“你上來做什么?!?p> 屈通緩過神,連忙指指內(nèi)宅:“使君在后頭歇息,三郎讓我們加強戒備?!?p> 隱娘想起弟弟好像跟他交代過,探頭看了一眼,追問道:“那為何不去內(nèi)宅。”
“內(nèi)宅有使君的親衛(wèi),他們不讓我進。”
屈通本就靦腆,又極少跟女子說話,面對韓家小娘子真有那么點緊張,甚至都不敢與她直視,猶豫了一下,又忐忑地說:“這兒地勢高,能看得清楚?!?p> 想到那晚他是躲在西院兒的葡萄架下面埋伏刺客的,隱娘探頭看看四周,好奇地問:“你打算蹲在那堵墻根兒下面?!?p> 屈通點點頭,沒再說話。
從第一次見著他,隱娘就莫名地覺得他給人的感覺很熟悉。
后來得知他是在瀚海的馬賊窩里出生,是在守夜隊里長大的,終于明白那種熟悉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外頭涼,多穿點,別凍著?!?p> 隱娘低聲叮囑了一句,默默轉(zhuǎn)身順著梯子回到院子,輕輕推開門走進自己的屋。
想到房頂上有個在瀚海上拼殺了那么多年的守夜人盯著,竟油然而生起一股安全感,摟著刀坐下不大會兒就睡著了。
這一夜,她沒再做噩夢。
睡得很安心、很香、很踏實,并且睡了個弟弟所說的自然醒,不是自個兒醒的,竟是被黃大富給吵醒的。
“少爺,林使君讓親衛(wèi)來問粥有沒有熬好?!?p> “熬好了,來,幫著端過去?!?p> “諾!”
“鈺兒,等姐醒了,你們先吃,別等我?!?p> “三郎,我哪有心思喝粥……”
“你爹是我岳父,我能眼睜睜看著老丈人被砍頭?放心吧,有我在他不會有事的?!?p> “嗯?!?p> ……
林使君昨晚睡的很香,今天起的很早。
聽安伏延、韓士枚二人稟報完處置結(jié)果,見韓平安跟端著砂鍋的親衛(wèi)進來了,不禁笑道:“諸位,餓不餓,餓了一起嘗嘗三郎熬的皮蛋瘦肉粥。
這皮蛋乃三郎獨創(chuàng),這粥也是三郎琢磨出來的,他教過老夫的廚子如何熬,可老夫的廚子就是熬不出三郎熬的這味道。”
安伏延起身笑道:“謝中丞賜粥,三郎,給叔也盛一碗?!?p> 韓平安拿起勺子,一邊幫著盛,一邊笑道:“使君爺爺,其實您的廚子熬得也挺好,味道喝著差不多,只是少了一樣?xùn)|西?!?p> 林使君接過碗,好奇地問:“少了什么?!?p> “少了孫兒的一份孝心?!?p> “哈哈哈,好,說得好,爺爺聞出來了,這里頭真有孝心的味道?!?p> “有點燙,您慢點喝。”
“好的,先擱這兒涼涼。”
林使君放下輕輕放下碗,感嘆道:“三郎,你爹和大將軍通宵達旦審了一夜,總算把曹都滿叛亂其中的隱情審明白了,跟你昨晚說得分毫不差,這案子查得不錯?!?p> 韓平安得意地問:“使君爺爺,這案子精不精彩,離不離奇?”
“精彩紛呈,曲折離奇,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爺爺一定不會相信?!?p> “既然連使君爺爺您都覺得精彩紛呈,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我打算請幾個妙筆生花的讀書人,把查辦這樁驚天大案的經(jīng)過,寫成一部精彩紛呈、扣人心弦的話本,暫定名為《韓公案》。寫成章回體的,比如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就叫作‘使君挑燈審宵小,撥云見日保忠臣’!”
林使君被逗樂,噗一聲笑罵道:“你才多大,還韓公,你爹都不敢自稱韓公?!?p> “等我老了再找人寫?!?p> 韓平安嘿嘿一笑,眉飛色舞地說:“等寫出來之后,跟白云寺印佛經(jīng)那樣,多找些工匠刻版拓印裝訂成冊,印上十幾二十萬冊,運送到長安、洛陽等地散發(fā),不要錢,白送,讓天下人廣為傳閱。
秘書省啊,弘文館啊,崇文館啊,著作局啊,司經(jīng)局和集賢院啊,都要各送幾冊過去。
如果到時候我有很多錢,甚至可以雇些能說會道之人去酒肆妓館照本宣講,一定有人喜歡聽。”
林使君老淚都快笑出來了,指著他問:“你想著書立說,想名垂千古?”
“使君爺爺,我是想著書立說,但更想讓你們名垂千古。使君挑燈審宵小,使君就是爺爺您啊。撥云見日保忠臣,這忠臣就是安叔?!?p> “這主意不錯,到時候爺爺肯定不在了,記得燒幾冊給爺爺瞧瞧。”
“您老能活一百二十歲,一定能看著我的鴻篇巨著?!?p> “又哄爺爺開心?!?p> 眼前這位老人仕途坎坷,都快油盡燈枯了還被貶到西域,甚至都不能告老還鄉(xiāng),不然朝中的政敵一定會說他對天子心存怨念。
這幾年一直郁郁寡歡,也就韓三郎能哄他老人家開心。
安伏延暗嘆口氣,忍不住看向昨晚剛結(jié)的親家。
韓士枚一臉笑容,但目光卻時不時看向手邊的那幅賊人畫像。
林使君早看出他在擔(dān)心什么,喝了一口粥,笑問道:“三郎,這個賊人的畫像是不是那個小畫師依照你口述畫出來的?!?p> “是啊,他又沒見過烏昆,只能照我說的樣子畫。”
“如此說來,這個小畫師果然天賦極高?!?p> “使君爺爺,您不是想讓他幫您畫一幅么,我覺得用炭筆畫不夠好,今天一早就讓他去琢磨顏料了。只要能配制出顏料,再給他幾天練練手,到時候一定能畫出更栩栩如生的?!?p> “有心了,這趟葉勒爺爺真沒白來?!?p> 林使君欣慰的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zhuǎn):“三郎,你昨晚說讓那個名叫黃博文的行官去長安,能不能告訴爺爺,你究竟讓他去長安做什么的。”
老爹看著有些緊張,連安伏延那個老丈人的神情都很怪異。
韓平安猛然意識到林使君為何問這些,干脆來了個將計就計。
“有傳言說我是公主姨娘跟我爹的私生子,怎么說我無所謂,人家說我是瘋子我都不在乎,但不能由著他們污蔑我爹和公主姨娘。
為以正視聽,我讓盤陀把我娘和我姨娘的樣子畫出來了,讓黃博文順便帶到長安去打聽打聽。”
“胡鬧!”
韓士枚驀地站起身,呵斥道:“逆子,你竟敢……你竟敢……”
韓平安一臉無辜:“爹,我看過你的筆記和書信,早曉得你跟我娘伉儷情深,不可能與傳言中那般與公主姨娘有私情,我只是想還你一個清白?!?p> 看來有個太聰明的兒子也不全是好事。
安伏延是為數(shù)不多的知情人,知道親家真急了,連忙一把拉住韓士枚:“人沒走多遠,現(xiàn)在快馬去追應(yīng)該來得及?!?p> 韓平安憋著笑明知故問:“安叔,追誰???”
不等安伏延開口,林使君便抬頭問:“三郎,知不知道爺爺昨晚為何沒答應(yīng)讓你繼續(xù)跟那些妖魔鬼怪周旋?!?p> “為何?”
“爺爺知道你聰明,對付那些妖魔鬼怪易如反掌,但你年紀(jì)尚小,今后的路長著呢,犯不著因為幾個妖魔鬼怪去做那些事?!?p> “使君爺爺,我做錯了?”
“沒做錯,并且做的很好,爺爺很欣慰,只是推勾獄訟、究人陰私終究不為君子所喜,不然也不會有‘尉之曹、兵法居末’之說?!?p> 林使君看了看正氣得渾身發(fā)抖的韓士枚,接著道:“其實爺爺很后悔讓你爹做推官,也不該讓他來葉勒做監(jiān)軍,不然哪會有這么多事,還差點害你們父子丟了性命。
總之,你真若想入仕,要做就做美官,不要做人人提防走哪兒都招人厭的官。即便有些事一定要做,也大可讓別人去做。你那么聰明,一定明白爺爺?shù)囊馑??!?p> 在縣尉中,捕賊尉地位最低。
在長安的六部中,刑部也是士人最不想去的地方。
仔細想想,你動不動挖人隱私,把人家查個底兒朝天,確實不討人喜歡。
畢竟士人講究的是君子坦蕩蕩,你不管因為什么去“究人陰私”,都不符合現(xiàn)在的主流價值觀,更別說挖親爹的“陰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