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不斷從白沙城傳來，據(jù)說大將軍再過三五日便能班師回葉勒。
葉勒城的戒備也沒那么嚴(yán)了，城門再次打開，三天前召集的青壯得以回家，不用再呆在城頭吃風(fēng)沙。
被禁足了三天的人們紛紛上街，整個葉勒城像是恢復(fù)了元氣，之前覺得吵鬧煩人的酒肆鼓樂聲、商販招攬行人的吆喝聲、苦力扛貨物的號子聲、過往駝馬的鈴鐺聲、一言不合的打架聲和孩童們的啼哭聲，現(xiàn)在聽著竟分外悅耳。
徐浩然很久沒來過葉勒城，已經(jīng)不記得上次來是兩年前還是三年前，走在人頭攢動的街上恍如隔世。
“徐都尉，到了?！?p> “哦……”
徐浩然抬起頭，赫然發(fā)現(xiàn)已到了大都督府門口。
這是一棟極具西域風(fēng)格的府邸，正門不像城主府那么方正，而是一個上方呈圓形的巨大門洞。
墻頭很高，都是用條石砌成。
看上面那幾個圓頂?shù)慕菢潜阒缐w很厚，墻頭上面肯定能站人。而周圍是一片片低矮的黃土房，相比之下，眼前這大都督府更顯壯觀氣派。
一起從城主府過來的余望里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跟在后面的一個青壯，走上去推了推滿是灰塵的大門，回頭道：“門應(yīng)該從里面栓上了，進(jìn)不去啊?！?p> “前面有衛(wèi)士，李將軍和崔明府應(yīng)該在里頭?！?p> “二位稍候，我去東門瞧瞧?！?p> “有勞了?！?p> 徐浩然以前沒少跟余望里打交道，看著余望里的背影，轉(zhuǎn)身笑道道：“博文兄，幾年沒見，望里小兄弟風(fēng)采依舊啊?！?p> 余望里是城主府的所有吏員中衣著最講究的，跟往常一樣頭扎絲葛巾子，身穿綠色粗葛布翻領(lǐng)長衫，系著一條銅鐵腰帶，腰間挎著一柄長劍。
如果在關(guān)內(nèi)，真以為他是個仗劍游歷的名士呢。
黃博文不由想起余望里那個不切實際的愿望，感慨地說：“這日子過得真快，記得當(dāng)年他死活不愿來做書吏，說啥子一旦為吏終生為吏，結(jié)果還是做了，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做了六年?！?p> “已經(jīng)是老吏了。”
“二十一歲的老吏?！?p> “二十一該成家了，他有沒有娶婆娘？”
“這娃子犟著呢，非要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說啥子他出身書香門第，乃官宦之后，為吏已經(jīng)對不起列祖列宗，不敢再娶胡女?！?p> “他還說打死也不做書吏呢，再過兩年，等他想婆娘想的憋不住，看他娶不娶?！?p> “這倒是，哈哈哈哈。”
“博文兄，知道崔明府讓我們來做什么嗎？”
徐浩然不想再在背后調(diào)侃那個一心想重振家門，一直打算去長安考進(jìn)士卻去不了的小老弟，立馬換了話題。
黃博文抬頭道：“不知道，我正想問你呢。”
徐浩然摘下鐵盔，自嘲地說：“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會知道了。我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葉勒城，要不是曹勿爛叛亂，大將軍擊鼓點兵，我這會兒還在家種地呢?！?p> 黃博文聽出這番話中充滿怨氣，但能夠理解，他沉默了片刻，故作輕松地說：“徐都尉，韓侍御就住在里頭，崔明府讓你來這兒，我琢磨著應(yīng)該與韓侍御有關(guān)。”
“韓侍御怎會記得我，再說他不是去白沙城平亂了么?！?p> “韓侍御肯定不會忘記你的，徐都尉，我覺得你早晚能苦盡甘來?！?p> “老兄真會說笑，侍御大人日理萬機(jī)，怎會記得我這個小小的管糧官，況且我已經(jīng)不做管糧官好幾年了?！?p> 徐浩然抬頭看向院墻上的角樓，五味雜陳。
黃博文很佩服他的為人，也很同情他的遭遇，禁不住問：“徐都尉，這幾年過得可好？”
徐浩然深吸口氣，淡淡地說：“挺好的，不用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要再見那些齷齪的人，一心耕種我那幾突地。收成雖一般，但交完該交的糧，也夠我養(yǎng)家糊口。”
“成家了？”
“嗯，娶了個婆娘，去年娶的，是個胡女，別人怎么看是別人的事，我覺得挺好。只是沒錢擺酒，也就沒好意思告訴老兄。”
“恭喜恭喜?！?p>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兒，沒啥好恭喜的?！?p> 徐浩然實在不想再聊這些，又換了個話題：“前面怎會那么熱鬧，你剛才說李將軍和崔明府在里頭，究竟怎么回事？”
“韓侍御家的瘋?cè)杀灰还赏回蜀R賊給綁了，陳驛長今天帶錢去鞋兒烽贖人。李將軍不太放心，派了一百多兵跟著，總算有驚無險把人給贖回來了?！?p> “瘋?cè)?？?p> “你不知道？”
“我天天呆在河灘上種地，別說葉勒了，連軍城、屯城都不怎么去，我哪知道這些。”
“那娃有點瘋瘋癲癲，不瘋他也不會跑瀚海去耍?！?p> 二人正說著，厚實沉重的大門吱吱呀呀地從里面打開了。
剛才去東邊找崔明府的年輕書吏余望里，撣著開門時掉落在身上的塵土，愁眉苦臉地走了出來。
“二位，崔明府讓我們領(lǐng)著外頭的青壯把里頭拾掇干凈，我從內(nèi)宅繞過來時粗略看了下，里頭好幾進(jìn)，恐怕有幾十間屋，多少年沒人住過，別提有多臟，估計拾掇到天黑也拾掇不完?！?p> 徐浩然頓時皺起眉頭：“讓我們來干這個？”
余望里苦笑道：“明府讓我們別想著走，他晚上不但要來察看，還有事要交代。”
“收拾這兒，難道節(jié)度使要來……”
“不知道?！?p> “徐都尉，別問了，明府讓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p> 黃博文深知他的臭脾氣，擔(dān)心他又得罪人，急忙把他拉了進(jìn)去。
余望遠(yuǎn)則掏出陳驛長剛給的錢，讓一個青壯趕緊去買笤帚。
……
與此同時，假道長正在后宅的院子里開壇作法，幫三魂六魄嚇得離位的“韓三瘋”喊魂兒。
他左手揮舞著桃木劍，右手搖著鈴鐺，嘴里振振有詞。
正主兒“韓三瘋”卻不在院子里，一回來就鉆進(jìn)平時住的西院，反鎖上院門誰也不讓進(jìn)，不管崔明府和陳驛長怎么喊都不開門。
特意趕過來打算安慰一下的李將軍吃了個閉門羹，回頭看了看正忙得不亦樂乎的假道長，擔(dān)心地問：“崔兄，三郎不會有事吧？”
崔瀚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識看向陳驛長。
陳驛長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道：“稟李將軍，三郎只是受了點驚嚇，應(yīng)該不會有大礙?！?p> “什么叫應(yīng)該，韓侍御在白沙城平叛，我們幾個在葉勒留守，自然要保他家小周全。三郎要是被嚇出病，到時候怎么跟韓侍御交代！”
“要不……要不我去把隨軍醫(yī)師喊來瞧瞧?！?p> “找隨軍醫(yī)師，既然是隨軍，當(dāng)然隨大軍出征了?！?p> “瞧我糊涂的，居然沒想到。李將軍，那我去找個胡醫(yī)?！?p> “趕緊去?！?p> “諾?！?p> 陳驛長暗罵了一句裝瘋賣傻真他娘的麻煩，躬身行了一禮，轉(zhuǎn)身跑出了院子。
崔瀚則拱手道：“李將軍，你公務(wù)繁忙，要不先回去。下官在這兒盯著，一有消息便差人去向?qū)④姺A報?！?p> 呆在這兒不但幫不上忙，甚至連人都見不著。
再說都已經(jīng)來過了，彰顯下關(guān)心就行。
葉勒鎮(zhèn)副使千牛衛(wèi)中郎將李成鄴權(quán)衡了一番，微微點點頭。
他在崔瀚的恭送下剛走出幾步，想想又回到通往西院的小門前，拍著門喊道：“三郎，營里有點事，六叔要回去瞧瞧。你先好好歇息，等明天好點，叔讓慧娘來看你?！?p> “……”
里頭依然沒動靜，崔瀚一臉尷尬，心想全葉勒城敢不給李將軍面子的也就他“韓三瘋”了。
李成鄴沒想那么多，更不會跟一個瘋瘋癲癲的臭小子計較，甩甩斗篷，手扶鑌鐵長刀，昂首闊步走出了大都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