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來客
見丁香兒鬧得兇,方沁湄挑了挑眉毛,笑著瞧著她只是不說話——沒道理自己這個餐館的客人還得自己出面約束餐館里的人吧?
果然,丁老板娘“騰”地伸手奪過了丁香兒手里的扁盆,瞪眼喝道:
“一邊兒去!少讓人覺得咱們餐館沒規(guī)矩!”
誰想這丁香兒真是個潑辣性子,驀地就梗著脖子和母親叫板道:
“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左右不過一個小餐館,哪里比得上人家城里的大酒樓,你們天天的打量我不知道呢?裝什么啊裝!”
她又一指方沁湄,尖聲道:
“我就看不得她來這里吃飯,怎么地吧!出去??!”
最末一句,她簡直是沖著方沁湄的耳朵吼出來的。
方沁湄本能地舉手一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蹙眉看了看丁老板和老板娘。
便是脾氣再好的爹娘,也禁不住自己的女兒這樣吼,當(dāng)下丁家兩口子果然沉了臉,齊齊上前拖住了丁香兒給塞進(jìn)了后面,胖得像尊彌勒佛的丁老板一邊拖,一邊在女兒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里道歉:
“對不住,真是對不住,您要用點(diǎn)什么?”
這個樣子還能照顧客人的需求?方沁湄愕然,隨即笑著點(diǎn)了云吞和油條。
方沁湄隱約聽到丁老板娘將自家女兒牢牢按在了后廚中,壓著嗓子教訓(xùn)她,她卻也沒有什么得意——跟一個小孩子有什么可置氣的?
亟待食物上桌,方沁湄打眼瞅了瞅桌上的油泥,不聲不響地卷起了袖子,小心翼翼地將油條拆成兩根,泡進(jìn)云吞碗里弄軟了才拿筷子挑出,細(xì)細(xì)地吃起來。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全落在躲在門簾后的丁香兒和丁老板娘眼里,丁香兒眼中幾乎迸出火花來,低低道:
“瞧她嬌滴滴的樣子,倒像是個小姐了!哼,妖妖嬈嬈的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丁老板娘的手捂在丁香兒嘴上,卻還堵不住她的啰嗦,不由瞪了她一眼,隨即卻也瞇了瞇眼睛,并沒有窮追猛打地責(zé)備自己女兒。
方沁湄這一早上未得閑,趁著這會兒一邊吃東西,一邊琢磨著下一步該做什么。
她自以為吃得頗為豪邁,卻根本想不到自己的一舉一動落在丁老板娘眼里直如和風(fēng)細(xì)雨一般。待她終于將吃食都消滅干凈,丁老板娘眼里的疑惑已經(jīng)深深地沉淀了下來。
目送著方沁湄摸出銅子兒擱在桌上離去,丁老板娘終于松開了自己的女兒,目光閃爍,沉吟不定。
她這兒正計(jì)較著,就見方沁湄忽然又返折了回來,又多要了三碗云吞,且笑吟吟地向他們借了個飯籃子提了回去。這一下,丁老板娘眼中的疑惑就越發(fā)深重了,她一把扯住了兀自一臉恨恨的丁香兒,正色問道:
“這方家的丫頭什么時(shí)候開始知道照顧人了?”
這邊廂方沁湄回到了家中,先是照拂方嫂子,確定她無虞并正在好轉(zhuǎn),便給方嫂子留下了一碗云吞,又翻出了黎嫂子之前丟給方嫂子洗的衣服,一手夾著衣服,一手提著飯籃,穿過走道向黎家走去。
叮叮叮!今天從黎家傳出的敲打釘鑿之聲越發(fā)響亮起來,顯然黎江逐漸適應(yīng)了獨(dú)自作業(yè),正在努力趕工。
順著聲音,方沁湄提著籃子來到了黎家門前,笑著沖著緊閉著的門楣脆脆地喊了一聲:
“黎家嬸嬸,您的衣服洗好了!”
就聽“咣當(dāng)”一聲,卻是樓上的窗戶被推開了,黎嫂子那粗豪的嗓子就像個炸雷在頭頂炸響:
“走走走!我們老黎家真是倒了霉了,怎么就做了你們的鄰居,快些走,什么衣服我也不要了,只求你們離我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
方沁湄詫異地抬頭看去,卻見站在窗內(nèi)的黎嫂子面皮紫漲,涕淚縱橫,頭上、腰里纏著孝帶,手里捏著塊帕子,顯然是又哭了一場。
方沁湄心中無聲地嘆息著,再度溫言道:
“黎家嬸嬸,便是小女子平時(shí)有不懂事的地方,還請嬸嬸教我,莫這樣將侄女兒堵在門口,有什么話讓我進(jìn)去說不好嗎?侄女兒知道您這兩日必是睡也沒睡好,吃也沒吃好,特為的給您送吃食來了?!?p> 聽她說得懇切,黎嫂子反而越發(fā)拉下臉來,一臉厭憎地道:
“我就不耐煩看見你們方家的人,你們送的東西我怕有毒!”
話說到這兒可真夠難聽的,方沁湄涵養(yǎng)再好也變了臉色,她蹙眉正要說話,卻忽然意識到周圍格外安靜——卻是那捶打的聲音早已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方沁湄心下有了計(jì)較,唇角微彎,看向緊閉的門板,果然“吱呀”一響,門扉敞了開來,黎江穿著一身孝服,腰間綁著粗布圍裙,立在門內(nèi)沖她做了個揖,微有愧色道:
“家母近日心境不好,還望方姑娘見諒,請進(jìn)!”
…………
程知府家的后宅中,程綠衣所居住的香閨乃是一座兩層木質(zhì)小樓,雕梁畫棟,鉤心斗角,描漆涂金,十分漂亮。
水精簾子將程綠衣的閨房與外間隔離開來,微微晃動的簾子內(nèi),隱約可見滿室錦繡。
這會兒,程綠衣日常所用的鳳穿牡丹雞翅木四柱床上堆滿了最應(yīng)季的衣裳,所用布料、繡工皆是精致之作,色澤更是鮮艷繽紛,全然不是方沁湄日間所見的靛藍(lán)色世界。
程綠衣本人此時(shí)只著月白色中衣,長發(fā)也只松松挽了個髻,連珠花也尚未點(diǎn)綴一朵,平素里常常平靜驕傲的表情不翼而飛,踩著一雙軟緞鞋在地上跺著:
“就只這些衣裳了嗎?!”
話音未落,就見她的大丫鬟素月懷里抱著一捧衣服并一個沉甸甸的描金匣子腳下生風(fēng)一般從門外鉆進(jìn)來,碰得那一架水精簾子清脆作響:
“小姐小姐,夫人那里也送了衣裳和首飾頭面過來了,你瞧瞧可有合用的?”
程綠衣往她懷里一瞅,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聲音也帶了幾分不滿:
“娘親真是的,這樣的花色也好往外拿的嗎?嘖……給我瞧瞧頭面再說!”
素月忙將衣裳交給了身旁的小丫鬟們,自己將首飾匣子送了上去。打開一看,除了一排金簪、金釵、金蝴蝶、金花之外,還有一支上好的羊脂玉梅花簪子、碧綠瑩瑩的玉牌并一個赤金鑲寶的項(xiàng)圈,看得出均是價(jià)值不菲之物。
這樣的一匣子首飾,若是在普通的殷實(shí)人家看起來,也就很能迷住家中的女子了,但落在程綠衣眼中,卻只增加了她眼底的煩躁:
“又是這些老花色……到底是比不上尚宮局監(jiān)造的物事!可那金鳳雖好,和我的年齡比終究又老氣了些,到底怎么好呢?唉,這些小里小氣的東西,只怕是入不了京都來客的眼哪!”
程綠衣說著,扯過帕子來就擰成了一團(tuán),眸底水光盈盈,恨意綿綿卻又帶著三分羞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