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天色尚未大亮,方沁湄窩在灶膛邊小睡了一刻,當她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燼,顯然都是從燜著灰燼的灶膛中吹拂出來的,腦海中不由蹦出幾個字來:灰姑娘!
方沁湄啞然失笑,搖搖頭,散去自己不合時宜的幽默感,趕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儀表,精神抖擻地拎著木水桶走出門去。她昨天那趟出門,順便還摸熟了這座城市的生活規(guī)律——原來晨昏時分,都會有送水人推著水車吱吱嘎嘎地進入每一條大街小巷,城中的居民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情況花費一兩個銅子購買用水。
還有另外一種走街串巷的手推車,在這里被人喚為“傾腳頭”的,卻是專門收集窮街陋巷中貧民們使用的馬桶污物,以收集出城傾倒的,這些糞尿大多都成為了農(nóng)田的肥料。
方沁湄拎了兩桶水進屋,又馬不停蹄地將馬桶拎出去交給“傾腳頭”,振作精神將自己梳洗一新。
剛忙完這一通,門外猛然響起了一陣陣婦人的呼喊聲,卻是那些請方嫂子洗衣服的婦人們趁著買早點的時候來取衣物了。
寧媽媽也在人群中,見到方沁湄,先是笑笑不說話,眼中的神氣卻露出幾分探詢來。方沁湄笑著將衣物一一分發(fā)給眾位婦人,輪到寧媽媽的時候特意地停留一刻,向她眨眨眼。寧媽媽知道這便是有了的,當下幾乎要笑成一朵花,心滿意足地格外多付了兩個銅子兒給方沁湄,又硬塞了她一個熱乎乎的雞蛋。
忙活一夜,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方沁湄送走她們,想了想,自己先將雞蛋吞下了肚,恢復(fù)了一點兒力氣,才關(guān)了房門,根據(jù)婦人們的指點,向著早點鋪子摸索過去。
亟待繞出院子,走到飯店的前頭,就聽猛然響起一聲似曾相識的嬌脆聲音:
“你這賤婢,誰讓你去招惹黎家哥哥的?!”
潑喇喇!一盆油膩膩的洗碗污水猛然潑到面前!
…………
寧媽媽拎著飯籃子,抱著一包袱洗好了的衣物,又一次緊趕慢趕地回了家,就想著能在程棟出門前給他將早點送上。不過這次程棟出門的時間越發(fā)早了,等寧媽媽趕到時,早就人去園空。
程玉燕像上次一樣站在院子里等著寧媽媽,笑逐顏開地挽著她的胳膊進了屋。寧媽媽一邊給她安排餐點,一邊自去將衣物疊放整齊。
那件被碧池嬸嬸順手牽羊弄走的蛋清色夾襖正是程棟的衣物,當方沁湄發(fā)現(xiàn)這一實情的時候,心里實在是大大松了口氣——幸而自己的老媽非常警惕,而自己的運氣也夠好,才這么輕松就追回了衣服,要不然可怎么對得起寧媽媽呢?
寧媽媽擺弄著這件男子的衣服,臉上不期然泛出一抹紅暈來,想著程玉燕在飯廳用餐,沒人看得見自己,她由不得輕輕拿起衣服來往臉上貼了貼,深深吸了口氣,她眼中頓時掠過一抹陶醉之色。
她自然不會知道,就在這一刻,程玉燕恰好舉著半個燒餅打從飯廳繞了過來,正好將她的舉動盡收眼底。
秀麗的少女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早餐過后,乃是程玉燕習(xí)字作畫練女紅的時間,程棟對自己的女兒很是疼愛,卻也很有要求,故而每天的練習(xí)都是必不可少的。
寧媽媽大字不識一個,此刻自然是悄悄退下,自去準備午餐用品。
程玉燕聽到廚房中響起了菜刀碰案板的聲音,知道她一時半會兒且不會回來看自己,便悄悄放下了書,將書房的后窗推開了一條縫隙,搬了凳子過來,一踩一翻,閃身離開了自家書房。
因為家境平平,程家的書房外并沒有圍墻,而是直接連通著外間的青石板路。
程玉燕動作輕盈地翻窗落地,顯然是做慣了這樣的行徑,雖然與她秀才女兒的身份很不相符,但少女此刻雙目閃亮,臉泛紅暈,卻顯然歡喜極了。
不過,就在程玉燕剛要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青石板路的那一頭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的輕響,隨即伴隨著一聲不耐煩的呼喝,一位騎士飛快地擦過少女的身邊,疾馳而過的勁風(fēng)將她的鬢發(fā)都吹拂了起來:
“讓開!”
“哎喲!”
疾馳而過的馬匹帶著一往無前的力量,雖然只是堪堪擦中程玉燕的衣角,卻愣是將她纖弱的身子都帶動得向前跌撲出去。
馬匹猛地一勒,馬上騎士生生將馬頓住,也不下馬,冷冷地、居高臨下地看了程玉燕一眼。
程玉燕跌在地上,手掌因為撐住地面的緣故擦出了一片血珠,刺痛感讓她十分憤怒,正要抬頭大罵,不防撞上這么冷冰冰的一眼,當時就覺得渾身一冷,竟然半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就這么緩了一下,后面已經(jīng)再度響起了紛紛沓沓的馬蹄聲,人數(shù)顯然頗眾,還有年輕男子焦急的呼喝:
“爺,別走這么急!等等小的們!”
此人必然是豪紳士族!程玉燕干凈利落地閉上了嘴,默不作聲地低了頭,垂目不語。
那種籠罩她全身的寒氣隨著她的這個動作微微一收,隨即,一道淡漠而充滿威嚴感的聲線響了起來,顯然這是一個慣于發(fā)號施令的男子:
“倒還識相,罷了,不與你計較,算爺驚擾了你,這個拿去壓驚吧!”
話音剛落,就聽“簌”的一聲,一只月白色的錦囊落了下來,沉甸甸的聲音讓人一聽就知道里面絕對裝滿了銅錢碎銀。
程玉燕的眼睛一下瞪圓了。這么說,自己這是交好運了?!
就聽一陣雷鳴似的馬蹄聲潑喇喇響了過去,地面的青石微微震動著,不消片刻已然去得遠了。
程玉燕自然看不見,就在方才她瞪圓眼睛露出幾分驚喜之色的時候,馬上的騎士薄唇邊泛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那是一種融合了然,譏誚,冷漠,蔑視等評價的表情。
程玉燕看不見,也不在意,隨著那個帶給她強烈壓力的男子遠去,她本能地抓起了地上的錦囊,喜得容光煥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