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升有些失措的站了起來,轉頭看了一眼石碑,如同被燙了一般趕緊跳開。
走到男人面前,活動了一下身體,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禮。
中年男人名叫朱不展,平日里無事就是讀書寫字,大家都稱其為朱先生。水云升曾在寨子里遇到過幾次,但卻沒有過多往來。
朱不展據說來自京城,在寨子里地位超然,連寨主也明令要求寨子里的人不得到其住處打擾。
平日里,朱不展待人溫文爾雅,和風細雨,在寨中散步時,無論碰到誰都是彬彬有禮。即使遇到水云升,也會微笑頷首。
朱不展將水云升扶起,神情溫煦,“你叫水云升是吧。方才正好與小女經過,看你神魂離體,若是時間長了,恐有癡愚之禍,這才出手叫醒。你神魂尚弱,以后這種陰煞之地,還是少來為佳?!?p> 水云升再次致謝,“多謝朱先生相救之恩?!弊屑氁幌耄€真是命大,若是神魂一直不能歸位,自己的肉身損壞,那可真是成了枉死冤魂了。這神廟中的石碑不知有什么蹊蹺,竟然能將人的神魂吸去。
朱不展微笑道:“不如我將這碑收了,免得貽害他人,可否?!本故桥c水云升打著商量。
水云升連連點頭,“朱先生請便,這東西本就不歸我所有,敬請收取?!边@等邪門的玩意,早些收了為好。
看了看水云升瘦弱的身形,再打量四周的破爛光景,朱不展皺皺眉,“云升,若是不嫌棄,可以去我家中居住。李寨主那里我自會溝通,如何?”
身旁的女孩忽閃著大眼睛,直直看著水云升,一臉期待之色。
水云升想了想,輕輕搖搖頭,“多謝先生。只是我一人習慣了,就不打擾了?!边@句話倒沒作假,水云升一個人浪蕩慣了,這朱先生一看就是方正之人,若是住在一起,難免會有拘束。
稍稍有些詫異,朱不展點點頭,“若是有過不去的時候,盡管來寨中尋我,此碑我先帶走了?!闭f著一只手就將石碑提起,轉身帶著小女孩出了廟門。
跟隨著朱不展走出廟門,那個小女孩躲在朱不展身旁,抿著嘴好奇的打量著水云升的頭發(fā)。
朱不展憐愛的摸了摸女孩的頭,微嗔道:“淺畫,不得無禮?!鞭D頭笑著對水云升說道:“小女平日里被我寵壞了,請勿見怪?!?p> 水云升趕緊擺手,“沒事,沒事,我這頭發(fā)天生如此,一直被人當成怪物,習慣了?!毙闹邪碘?,原來這小姑娘叫朱淺畫啊。
三人邊走邊聊,水云升一直送出老遠方才分手。跟在朱不展身邊的小姑娘,一路之上一言不發(fā),聽著水云升與父親閑聊,如秋水般的清澈明眸,不時偷偷打量一下水云升。
看著朱不展遠去的背影,回頭再看看那有些陰森的破廟,水云升突然心中有些后悔。煮熟的鴨子嘴硬,方才若是答應了,此時說不得也能一同歸寨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已是除夕。
廟外大雪紛飛,水云升紅著眼睛,裹著草席,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寨子。爆竹聲聲,不禁心中凄涼。終是少年,雖然人前不說,但還是想著有人陪伴好些。
雖然朱不展和烏犍都曾帶話,說過年時可去其家中同聚,卻均被水云升婉拒。
至于紅眼睛,那是因為這些日子睡不好,雖然朱不展已將石碑取走,但仍是常做噩夢。夢中那些尸骸紛紛向水云升追來,每次都是半夜驚醒。
除夕當守夜,看著地上殘燼,旁邊擺著的幾個冰冷紅薯,水云升今夜實在不想呆在廟中。想了想,轉身走入風雪中,向著寨子方向走去。
從山坡上下來,熟門熟路走到寨墻邊。爬上墻頭剛想跳入寨中,可又停下腳步,茫然四顧,縱然家家燈火,卻無一門可入。
嘆了口氣,轉身跳下墻頭,在墻根邊蹲了下來。點燃了一堆火,水云升雙手抱膝,靜靜坐于火旁。
雪花飄悠悠落下,身后喧囂一片,墻角斯人獨坐。黑暗如潮水般涌了上來,漸漸湮滅了火堆。
水云升面帶微笑,麻木的將身上衣物一件件褪下,神情詭異的看著熄滅的火堆。雪花飄落,漸積漸厚,埋葬了天地間一切。
朦朧間,耳邊傳來一個女人驚喜的叫聲,“醒了,醒了?!?p> 水云升睜開眼睛,緩了半天,朱不展、烏犍、楚纖等人的面容出現在自己面前?;瘟嘶晤^,水云升想坐了起來,但身體卻無法動彈,原來整個身子都被包裹在厚厚的毛皮中。
朱不展看著水云升,一臉關切,“先別動,昨夜你被風雪凍僵,幸好烏犍發(fā)現的早,將你背了回來,方才撿回一條命?!?p> 一個胖大的婦人擠了過來,滿臉橫肉亂顫,“啊呀呀,云升啊,你怎么這么死心眼。大冷天的到我這里就是,死要面子干什么。要不是烏犍起的早些,說不得你現在已經被凍死了。
以后,你就住在我這里。不就是一碗飯嗎,吃不窮。還有寨子里有些碎嘴的說你是什么不祥之人,別放在心里,誰敢亂說,看我不撕爛他們的臭嘴?!眿D人正是烏犍伴侶楚纖,心直口快之下,竹筒倒豆子般說了一堆。
水云升此時也回過神來,自己在雪夜險些凍斃,幸好被烏犍發(fā)現,及時帶了回來,才堪堪撿回一條性命。張了張嘴,卻無法發(fā)出聲音,只能目露感激之色。
烏犍與朱不展商量道:“朱先生,我去與李寨主相商,將云升的花戶落在我家名下,至于增丁要多交的那份錢糧,可拿我執(zhí)事的俸祿相抵。
先生那里沒有女眷,多一個人著實不便,將云升將養(yǎng)在我這里就是,順便也能學些木匠手藝?!?p> 從三人言語中水云升聽出,原本是朱不展想將水云升落在他的戶頭下,考慮到諸多不便,烏犍便承接下來。至于說入寨子花戶,只有入了籍,才能得到寨子庇護,只不過要交一些錢糧。
就這樣,水云升在大風寨正式安頓下來,入了寨中花戶,再不用日日棲息于破廟之中。名字仍是登記為水云升,年齡嘛,按著楚纖的說法,已過了年,就從十歲起算。
待身體好轉些,水云升并沒有直接住在烏犍家里,其家中業(yè)已十分逼仄,三人擠在一起委實有些擁擠,于是在鄰近后山的地方,貼著寨墻搭了個小屋。
平日里,水云升每日便去烏犍家吃飯,跟著烏犍學些木匠手藝,這樣將來也可會門手藝,有口飯吃。
雖然入了籍,但時不時仍有人對水云升指指點點。
看不過之下,楚纖叉著腰,舌戰(zhàn)群妖,雄糾糾大殺四方,倒是讓寨中人再不敢明著欺侮水云升。
只不過,天然的疏離還是難免。寨子里的年輕一輩,平日里多不與水云升來往。懾于楚纖的威名,不敢明面上對付水云升,暗戳戳準備背地里下手,把水云升驅離寨子。
有一次,寶象悄悄堵住水云升,想著再教訓一番水云升,讓其吃些苦頭,好知難而走。水云升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無論寶象如何兇神惡煞,全然不見慌亂。
寶象最看不慣水云升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嘴臉,沖到水云升面前剛要動手。水云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一張木頭面具,伸在寶象面前。
說也奇怪,寶象一見到這個普普通通、做工有些粗糙的面具,兩眼一翻,嗝的一聲昏了過去。這種詭異的手段,把隨行的胡嘉等人嚇個半死,抬起寶象落荒而逃。
再往后,寶象見到水云升就遠遠躲開,生怕再施展什么法術。水云升對于別人的白眼倒是無所謂,在如此環(huán)境下,能有吃住的地方,已是人生一大幸事。
隨著時間增長,與寨子里的一些人逐步熟悉起來。除了烏犍那里,水云升最喜歡的就是村中的鐵匠鋪子。不為別的,因為鐵匠鋪中暖和。
張鐵匠是個中年漢子,一身腱子肉,身形壯碩,虬髯偉干。只是一身的花花腸子,平日里會打一些小巧的首飾,勾引婦人前來。
每次去鋪中,水云升也會幫著拉拉風箱,聽著叮叮當當的聲音此起彼伏,心思也會漸漸安靜下來。張鐵匠倒是對水云升頗為喜歡,用一些邊角料,給水云升打了一把柴刀。
兩人休憩時,張鐵匠就會對水云升逐一點評寨子中的婦人,甚至弄了個十大美妖榜單,讓水云升著實有些無語。
這一日,水云升饒有興趣的拎著柴刀,在寨子外的原野上尋找著老鼠窩。身子已經壯實了些,面色漸漸紅潤,與當初那瘦弱模樣已經大不相同。
正忙碌間,忽然頭頂烏云翻滾,云層間雷電如驚蛇翻滾,隱隱有雷聲傳出。特別是烏云中央,有一圈紅色云朵,電光閃爍,熠熠生輝。
水云升抬頭一看,不由的一愣,此時尚未入春,怎會有雷聲轟鳴。
忽然,天空一聲巨響,一道驚雷從紅云中落下,直直劈向前方某處。此雷一出,周邊鳥獸俱伏,瑟瑟發(fā)抖,如臨大敵。
水云升的頭隱隱作痛,不禁驚訝萬分,這道驚雷竟然能夠直接作用于神魂,不由的讓水云升心生警覺。觀察了一會,眼見著雷云有消散的趨勢,水云升心中好奇,不知今日這天雷為何如此怪異,難不成前方有什么寶物。
傳說寶物出世易遭天妒,常常引來天雷,今日如此好的運氣,竟然被自己給碰上了。水云升興沖沖的向前奔去,看著頭頂厚厚的云層,尋找著天雷落下的地方。
走了幾里地,前方出現了一片焦黑,地上覆著的雪蕩然無存,四周飄散著一股焦糊之味。再走近些,水云升看到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上面積著一層黑灰。剛要上前,頭頂悶雷的響聲再起。
一種巨大的危機感籠罩于全身,頭頂的驚雷似乎盯上了自己。大驚之下,渾身頓時冷汗直流。水云升趕緊后撤,但頭頂的紅云也隨之移動,大有不肯善罷甘休之意。
雷電閃爍幾下,似乎亦在猶豫,最終頭頂烏云散去,天地再復清朗。
水云升松了口氣,跑到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前仔細打量,撓撓頭,這哪里是什么寶物,卻是一個人。也不知這人作了什么孽,惹得上天冬日降雷。
拂去那人臉上的積灰,水云升一愣,此人自己認識,正是寶象。只見他雙目緊閉,臉色黢黑,人事不省,只是口鼻間還有呼吸。環(huán)顧四周,四下無人,水云升蹲在寶象旁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伸手將寶象拉起,吃力的放在自己背上。
這寶象體格強壯,水云升背起來還真十分吃力。將寶象纏在自己身上,水云升深一腳淺一腳向寨子走去。待走到寨子時,幾近脫力,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很快,寨子里有人發(fā)現了二人動靜,趕緊將寶象救下,送往其家中。水云升稍稍緩息,疲憊的走向自己的屋棚。
水云升救下寶象的事很快傳遍了寨子,寶象的家人專門趕到水云升那簡陋的住處道謝,送來了不少的禮物。水云升倒沒有客氣,畢竟自己也是赤貧之家,受下這些禮物也心中無愧。
過了幾日,水云升方起床開門,就見寶象身上纏繞著一圈圈的紗布,被胡嘉、吳涼卿扶著,堵在自己門口。寶象畢竟年輕,遭如此重傷,竟然能這么快恢復元氣。
見到水云升出來,寶象胖臉通紅,過了半天,眼見水云升不耐煩了,方訥訥說道:“水云升,這次多謝你了。要不是你,我縱然渡過了雷劫,恐怕也要被野獸給吃掉。救命大恩,容圖后報。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寶象的好兄弟,若是有人膽敢于欺負于你,我第一個不答應。”
水云升笑瞇瞇道:“好說,好說,以后在寨子里還要承蒙三位照顧?!?p> 四人聊了一會,少年本就沒有多少心機,很快熟絡起來。胡嘉取出些肉食,又左右看看四下無人,偷偷從懷中取出一個酒壺,低聲道:“快進屋,就酒是偷我爹的,若是被他發(fā)現我飲酒,非得打死我不可?!?p> 四人趕緊進屋,從水云升開始,每人輪流喝上一小口。
剛一入口,這酒辛辣的味道就讓水云升咳嗽不已,狼狽不堪。寶象有些不屑的拿了過去,猛的灌了一口,可入嘴,就噴了出來,原來這廝也是第一次飲酒。四人哈哈大笑,就著肉干,慢慢將一壺酒喝完。
正酒酣耳熱之時,門被推開,烏犍走了進來,一臉凝重的說道:“云升,祭司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