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7月11日，12日，13日……時間迅速地流過，沒有一點聲響。

　　他從回到家鄉(xiāng)的第二天就開始執(zhí)筆寫作，自己蒼白的一生、自己普通的生活、自己對所有人類的記憶、自己所經歷的魔幻的遭遇。所有他能記得的都寫，所有他記不得的都丟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回顧自己的一生，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回憶到如今，那些冗長的、無聊的文字展現(xiàn)出他所有的記憶。這將是人類的最后一部文學作品，唯一值得遺憾的是不再會有人能讀得到。

　　18日，他感到四肢乏力，體溫升高，好在他背了一些感冒藥，并沒有多大的妨礙。

　　19日，肌肉酸痛，四肢無力，頭疼眩暈，他加大了藥物的服用量，并且到鄉(xiāng)里的藥房偷了退燒藥、感冒藥、頭痛粉還有治療拉肚子的藥，一天三頓。

　　20日，他發(fā)現(xiàn)自己吃飯和書寫時用不上力，身體松軟，呼吸也不通暢，但心跳卻強力而迅速，精神也并不虛弱，于是他又減少了藥量，他以為是吃了太多藥導致的副作用。

　　21日，他開始莫名其妙地抽筋，一會兒是臉，一會兒是小腿，一會兒是小臂。他把炒菜的鍋掀翻，把吃飯的碗打碎在地。他的手時不時就不聽使喚，總是繃緊肌肉才能勉強握住筆，寫的字也歪歪扭扭。他還缺最后的一點才能完結自己的作品，但不時來到的抽搐總是阻礙他的書寫打斷他的思緒。他感到煩躁，卻無能為力。

　　22日，他不時到來的抽筋更加嚴重也更加頻繁，他開始控制不住地張大嘴，有時候口水沿著嘴角流到本子上，他必須收拾很久，他對自己感到惡心和厭惡。他甚至不能控制呼吸的節(jié)奏，肺好像被一根鉤子牽住，時不時就拉扯一把。這時候他就跑到門外去，立在陽光下，迎著暖風大口呼吸，癥狀略微緩解。他的寫作即將結束，只差最后一章。

　　23日，他恐怕寫不完這部作品了。他幾乎一整天都在抽筋，肌肉劇烈的抽痛甚至能讓他感覺到肌絲在一根一根地斷裂，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權利，他不再烹飪，甚至連咀嚼面包都很難做到。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吃了半個面包，喝了三口水，還有躺在沙發(fā)上對抗自己的身體。

　　24日，他重復著前一天的痛苦掙扎。十一點，或是十二點。總之那時候外面的陽光正好，暖風和煦。在某一個瞬間他又感到了肺葉的抽動，他張大嘴竭盡全力地喘息，但卻沒辦法吸入哪怕一口完整的空氣，氣流流進來一縷，然后胸口就死死繃緊，然后再流進來一絲，然后又繃緊……他感到頭暈，眼前灰暗，只有門外還有光。他掙扎著走出去，腿和手都在抽搐，動作笨拙得像是肥胖的企鵝。他倒在院壩里，陽光直直地照著他的眼睛，可他依然看不見光，整個世界都陷入黑暗，是陽光的炙熱逼迫著他閉眼。他的雙手用力地抓著地板，好像只要找到一個用力地地方他就能借此牽動自己的胸肺一般?？擅\卻連這一點點安慰也不給他，他抓不住，什么也抓不住，他在黑暗里越陷越深。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片海洋，他置身于大海的中央，他開始沉沒，水中一片黑暗，他感到恐懼，卻無能為力。

　　他隱約地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姓名，那遙遠的、親切的、溫柔的人類的聲音，他張開嘴，海水涌進去，生命的最有一絲力氣只能讓他勉強從喉嚨里憋出一個嘶啞的“啊”。他看不見光了，也再不覺得疼痛、窒息、悲傷，他失去了一切的知覺。他躺在院壩里，陽光依然溫暖，只是他的姿勢顯得那么可笑和丑陋。

　　大概是兩個小時以后，一只烏鴉撲打著翅膀飛來，它立在杉樹的枝條上，探過頭看著這幅扭曲的軀體，它飛下來，站在他的額頭，用力啄他的臉頰，一直啄到皮肉破開，血液一點一點地滲出來。這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

　　7月24日。中午。

　　母親為這個安靜的男孩擦洗臉，他僵硬地配合著，眼睛呆滯地看著前方，聚焦在一片虛無里。他面無表情，呼吸均勻。某一刻他忽然張嘴，輕輕“啊”了一聲，他因許久沒有說話而致使聲音沙啞，但這卻讓他的母親大為激動，這是他呆傻后第一次發(fā)出聲音和產生反應。

　　她放下帕子，驅動矮小健壯的身體快步跑出病房，她激動地呼喚著醫(yī)生。腳步聲和呼喚聲正在遠去，這世界的光越來越暗，就像是黃昏入夜時一般迅速地消退，男孩閉上眼睛。這世界只剩下他的呼吸聲，這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遠。世界最后賜予他的，依然是沉默。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