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日、7日、8日,時間一天一天地流過,像是玻璃窗上匯聚的雨水流上窗前的瓷磚又沿著磚縫淌到了無可預(yù)知的地方。除了每天更新的筆記,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和記憶的輪廓。直到9日早上醒來,意外打破了僵死的生活。
牙齦流血、滿臉長痘、嘴唇開裂……他的臉又干又皺,丑得不成樣子。更關(guān)鍵的是,他感到鼻塞、喉嚨痛、頭腦昏沉沒有力氣。他又感冒了,他的體質(zhì)變得很差,這是有原因的。
缺乏運動?可自己以前也很少鍛煉。陰雨濕冷?不乏這樣的可能。生活不規(guī)律?可現(xiàn)在每天都是早睡早起。吃壞東西?
他驟然間思緒清晰了。吃,他倒是很久沒有吃過一頓正經(jīng)的飯菜了,每天完全靠碳水堅持著,所以身體越來越差。他需要補充些多的東西,菜、肉、大米,實在不行,就去藥店找點補品。
雨傘被雨水重重地壓在頭頂,風(fēng)把水霧卷進傘下,連一片小小的晴朗的空間都不留下。污濁的水淹沒半截小腿,難聞的發(fā)酵的惡臭溶進潮濕的空氣。花池里的灌木被摧殘得枝葉稀疏,雜草浸泡在搖晃的積水之中。他已經(jīng)吃過藥,防止自己的感冒加重,但依然感覺無法集中精神,甚至不能形成一點清晰的想法。
“海嘯襲擊陸地,大水沖進城市,高樓轟然坍塌——超市是在左邊——天空裂開縫隙,鼠群侵占城市,森林燃起大火,玻璃破碎、血液彌散在水里,有人彈起鋼琴,自己浮在無邊的海水中央——食品在三樓……”在更多復(fù)雜、破碎的沒有頭緒的想法沖進他腦海之前,他的注意力忽然被一股幽微的腐爛的惡臭緊緊抓住。這氣味他在老家丟棄垃圾的河口聞到過、在垃圾站偏僻的角落聞過、在菜市場混亂的拐角聞過、在自己養(yǎng)死的烏龜身上聞過、在樓頂天臺的水池里溺死的麻雀身上也聞過。他不必去看就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可他還是不想就此轉(zhuǎn)身返回。
越是接近,那股惡臭就越是瘋狂地鉆進口鼻、刮磨雙眼、揉捏精神、攪動腸胃。僅有的慘淡的光線從遠處的窗口投射進來,擺放水果和肉類的柜臺下,灰黑色的液體在光潔的瓷磚上攤開。蔬菜上長滿大塊大塊的黑色的瘡,更多的菜發(fā)黃、皺縮、干枯。魚仰面飄在灰色的水里,它的皮膚一片片地脫落,很多鱗片翹起來,眼睛從頭骨里脹出來看著不知何處。
他感覺一道熱流驟然間從胃里沖進胸腔,逼近喉嚨,一點溫暖、酸臭的液體冒進嗓子里、浸潤到舌根處。他趕緊縮緊喉嚨,擦掉毫無征兆就滲出來的幾點淚花,一趟跑了。
菜市場在南邊,穿越兩條街就到。但他不想涉水前往,他已經(jīng)能大概猜到那里是什么模樣了。而且如果按照自己的推測,菜市場應(yīng)該在人們消失之前就已經(jīng)收攤關(guān)門,即使有,也不過是些干枯、腐敗的菜葉罷了。
藥店里倒是有些鋅片和鈣片,他知道遠遠不夠,但似乎也只能將就吃著了。
吵鬧的雨聲中響起一聲沙啞的叫喊,循聲望去是一只停在電線上的烏鴉,它佇立在紛紛的雨水之中,不時伸展一下濕潤的羽翼。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不時都會看見烏鴉,它一直跟隨自己,像是末日到來時互相偎依的一禽一獸。
面包不剩多少了,水也不剩多少了。晾在窗前的T恤還沒干,塞在洗衣機里的黑色短褲泛起青色的霉點,他小便完,輕輕倒了點所剩無多的飲用水沖至沒有顏色。雨飄進窗內(nèi),在窗下匯成一灘積水,積水把臥室的木地板泡得邊緣翹起,他把窗戶關(guān)緊,把兩套干凈的衣服塞進書包,還有記事本、圓珠筆和筆芯。書架落滿灰塵,畢業(yè)證壓著反光的畢業(yè)照。擺在電視機柜兩旁的吊蘭已經(jīng)枯死,窗簾被雨水打濕,重重地吊在窗戶邊,時而風(fēng)起,它便慵懶地扭動一下。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氣,灰黑色的天空許久許久沒有發(fā)生過絲毫的變動,整片天空上幾十萬噸重的云靠在山頭和樓頂,一刻不停地傾瀉苦水??諝獬睗?,冷風(fēng)入背。他吃了一個面包,撕下兩塊放在窗臺,然后把容易帶的干糧和一小桶水塞進書包,臨行前又狠狠灌了一肚子飲用水。
他得離開這里,必須得離開這里。現(xiàn)在臨近中午,如果走得快的話應(yīng)該能走到下一個離得不遠的鄉(xiāng)鎮(zhèn)。不再去幻想高樓大廈、無邊大海、玉玉雪山,也不敢奢望世界盡頭和冰雪一樣顏色的天空、比幻境更夢幻的極光、指引生命終點的燈塔。他現(xiàn)在只想找到一個能讓他活下去的地方。有食物、有水、有陽光。
他首先想到的是另一座城市,但馬上又想到自己現(xiàn)在所受到的禁錮。他接著就想到故鄉(xiāng)的山村,那里有奔流的山泉、有燦爛的太陽、有挺拔的樹木和滿坡的草地與野花,他開始想念那沁人心脾的泥土的味道,開始想念那攜帶著寧靜的徐徐清風(fēng),那河水沖擊岸石的清脆的響動、飛鳥遙相呼應(yīng)的鳴叫。而他只需要走一個半小時,就能到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上運回干糧。他想起那些土地里種著的小蔥、芫荽、生菜、大豆、番茄和辣椒。那些足夠他一人很久的飲食。
他拿上雨傘,拉緊房門,在樓頂沉重的雨水之中,把鑰匙扔進了朦朧的雨霧。
他的書包里有濕潤了又風(fēng)干的脆弱的地圖,關(guān)聯(lián)著其他城市的部分被他丟棄,只留下自己所處的這小小一方天地。他涉水向高處走,雨匯聚成水流沿著馬路兩側(cè)和人行道中間沖下來,頭頂?shù)母呒軜蛳袷沁B接大地和天空的階梯,它的起點和終點淹沒在雨幕里。
他沿著一條坡度極陡的向上的干道行進,右邊是海市蜃樓般露出輪廓的一片高樓,裝修精美、頂天立地,它們傲慢地俯視這城市,大家都希望著有一天能站在那窗內(nèi)遠眺群山,但大部分的人終生都沒有爬上去的機會,所以它們空空如也,只是在夜里點亮橙色的輪廓燈,顯示自己的存在。左邊是一片籠罩在綠色網(wǎng)罩內(nèi)的修建之中的大廈,它們本可以在幾年或十幾年后成為又一片人們羨慕的空中花園,只是再無這樣的機會了,再過幾年這座城市就會爬滿藤蔓,他想到百年后一棵巨樹將樹根扎進高樓的地基,借著鋼筋混凝土去觸摸蒼穹。而身后則是一片籠罩在煙霧之中的陳舊的建筑,或許是人們更愿意滯留在那被熏黑的瓷磚和貼滿廣告的瓷粉之后,所以這兒成了這座城市大部分人們居住的地方,
他背對著溫暖的炊煙,走進清冷的高地,他還將繼續(xù)走出這座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也許再不回來。于是他突然感到一種難言的悲哀,他突然想到枯藤老樹、小橋流水,碎石散亂的道路曲折蜿蜒不見盡頭,微風(fēng)剛剛能吹動塵埃和落葉卻卷不走煩悶的愁緒,夕陽困倦地坐在地平線的盡頭。雖然一切都是想象,但他卻真的看見一只烏鴉立在路燈頂上,它被雨水澆得狼狽不堪,用盡全力扯著嗓子哭訴自己無家可歸的悲哀。這讓他想到一對少年時遇到的撿垃圾為生的母子,那孩子牽著母親的一只手,或是因為饑餓或是因為寒冷而哭盡了自己一生的悲痛。正如那位冷漠的在垃圾桶里急切翻找的母親和那些麻木的匆匆行路的人們,這世界對烏鴉還以同樣的沉默。
可能是世界的善意,也可能是更大的陷阱。他爬上長長的陡坡以后在公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輛停著的出租車。車窗打開、鑰匙還在,甚至手剎都沒拉上。可能是起步不久,好在車停在平坦處而沒有溜車。他沒有猶豫,翻進車里。車座邊緣的皮套年久破損,雨水從破損處鉆到里面去,坐下就能壓出水來。腳下一攤淺淺的水不停地順著車門的夾縫流失,外面的雨又被風(fēng)裹挾著不停地飄進來。他關(guān)上車窗,脫下身上的短袖把方向盤和身前的操作臺擦干凈,還能打著火,油箱半滿,令人安心。
他向著那條出城的路駛?cè)?,一路開到城外的加油站,那輛破爛的車依舊停在加油站的水泥的棚頂下躲雨,但他只能為它祈禱這雨早些停下,不要耽誤了它載著舊主回家。他從黑色的車窗眺望籠罩在霧里迷夢一般的城市,霓虹、喇叭、路燈,人聲嘈雜。他松開剎車和離合,車在一陣顫抖中離開,駛進另一片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