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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無人之處

活在無人之處 志遲 3423 2022-09-10 13:13:38

  6月14日。

  這一早上他睡得格外香,沒有事忙活,母親便沒有早早叫他起床。

  吃完早飯,母親便叫他收拾東西。她早約好了一幫娘家人今天去河灘燒烤。父親正從他的五菱小貨車上卸下一些做生意時留下的膠筐子,然后裝上奶奶一大早去地里擇來的大蔥、小蔥、菜豆和芫荽,滿載而返。爺爺還是在院壩里坐著,他突然把他喚到身邊。爺爺脈絡分明的干枯的手顫抖著伸進舊中山裝的貼袋里,雙手拿出來厚厚一疊百元鈔票,笑著伸手遞給他,“給你的,上大學拿去買東西吃。”

  他一時不知所措,爺爺奶奶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無比清楚,他們甚至還未脫離低保。他不敢接,不斷說著推辭的話,不停地擺手。爺爺顫抖著嘴唇,沒吐出一個字,只是拿錢的手仍然在空中抖著。直到最后母親過來,小聲讓他收下,轉頭又給老人說了兩句好聽的話。

  那一沓錢揣在褲袋里,一直揣著上了車。他感受不到喜悅,只覺得這錢很沉、很厚。車上母親提到這事情,他這才從兜里把錢摸出來:都是剛取出來的整潔的新錢,足足有兩千整。

  “喲,這都是你爺爺對你的期待,你得好好讀書報答他?!蹦赣H把錢接過去,再用微信轉賬給他,因為他幾乎不用現金。他苦笑著點點頭,皺緊眉頭看窗外路邊的小樹和巖石從眼前劃過。父親一直沒說話,嘴里叼著半截磨砂煙,對著窗外吐出一口煙霧,那些煙立刻在風中散去。他抽了抽鼻子,臉更貼近車窗了。

  車從曲折險峻的山路駛回鄉(xiāng)街道,不久后又拐入另一條更窄更崎嶇的山路,寬度僅容兩輛小型車緊貼著擦過。好在一路上并沒有碰見駛來的車輛。

  他們此刻正在奶奶家對面的山腰上,從此遠眺可以看見奶奶家的房子在一排杉樹背后露出白色的外墻。他歪著頭看著那邊,不必想,爺爺此刻仍安坐在院壩里,虛瞇著深陷著的渾濁的眼睛在瞧著自己。

  他們很快就抵達了外婆家中。他仍記得多年前想要去外婆家一趟需要翻越一座山頭,跋涉數個小時。外婆家在一排緊挨著修建的房屋的最外側,往另一邊接著的四棟房子分別屬于他的四個舅舅。這一個家族都住在這兒了。

  大舅家的三層房最大也最氣派,最底下的一層整層僅一個房間,用作客廳。他們在這客廳里坐下,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提前到來。他一個接一個地叫著“姐姐”、“舅舅”、“舅媽”……因為他只認得誰是誰是長輩誰是平輩卻早忘了這些舅舅舅媽的順序了。他們也回應著,表現出令人慌亂的熱情。

  母親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他的大姐快和母親一般年紀。她們倆自進門便開心地聊著,都是些家長里短的話。這時候外婆從大門走進來,戴著一頂圓帽,身上是去年母親送給她的薄襯衣和黑長褲。她的皮膚像是繃緊的浸了油的舊信紙,光滑、干枯、脆弱、黯淡,但她的眼睛卻清澈無比。皮膚下鴉青色的脈管凸出來,甚至可以看見它隨著心跳而鼓起和收縮。她瘦得像是渾身沒有一點脂肪,皮膚勾畫著手和臉的骨骼輪廓。她不高,但她挺著腰背,直著脖頸,懷里抱著一個足有她上身大的西瓜,像嬰兒一樣蹣跚走來。

  “這個瓜給我乖外孫吃?!蓖馄艢g喜地笑著,把那個大瓜放下,大舅媽立即站起來去尋菜刀了。其實他并不喜歡啃西瓜,他不喜歡把手和臉弄臟,可啃西瓜又難以避免地會沾染上果汁,洗起來太麻煩。不過他最終還是順著外婆的心意啃了兩塊。

  外婆便站在大門一側,不坐下、也不走動。她像想起來什么一般突然問他:“今年高考了吧?”

  “對,今年考?!?p>  “考得怎么樣?。俊?p>  “感覺一般。”

  “我外孫成績一向很好的,肯定沒問題的?!?p>  他沒有繼續(xù)接話,只含糊地迎合幾聲。他本來想多說一些,但他忽然又想到這圍坐的一圈人中沒有一人讀過高中上過大學,他的抱怨和借口得不到任何理解。于是他就把話吞了回去,啃掉最后一點紅色的瓜瓤,一邊拒絕著外婆再來一塊的要求,一邊退到門外尋找水龍頭。

  外婆家院壩外側臨著陡坡,陡坡直抵山腳的河流,中間橫插一條環(huán)山公路。在坡頂緊貼院壩處種著三株水仙、一株玫瑰、一棵三角梅,此刻三種花同時盛放,鮮艷的色彩點綴在灰白色的水泥、暗綠色的樹林、暗黃色的泥土之中。很難說美,更沒法談熱鬧。水龍頭就接在院壩前,放出的水沿著陡坡往下流淌,中途被干旱松軟的泥土吸收,最后在陽光下蒸發(fā),甚至少有流到公路上的機會。

  他抬頭瞇著眼睛瞟了一眼高掛正空的太陽,熾熱奪目。奶奶家就在西邊的山后,兩處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落差,但那里終年涼爽濕潤,這里的夏天卻炎熱無雨。他洗完手和臉后就回到客廳,大舅媽拿來一堆拖鞋,方便待會到河灘玩耍。有一個姐姐正擦著防曬霜,另一個姐姐脫下鞋襪換上拖鞋,父親和大舅一邊小聲地說著話一邊吞云吐霧。外公也過來了。他坐在父親身邊,穿著輕薄的黑色短袖,干枯的雙手抱著左腿膝蓋翹到右腿上,嘴里叼著吸草煙的短煙桿,面容蒼老卻富有生氣,一頭灰白的短發(fā)顯得精神無比。他跟外公問好,外公答應一聲后便繼續(xù)和父親聊著不知主題的話。

  大家都準備就緒,各家的車一齊發(fā)動,一輛接一輛沿蜿蜒的盤山公路向下駛向山腳的大河。他們沿著河邊行駛,河兩側的山峰高聳入云,露出鋒利堅硬的灰白色巖石,像是披堅執(zhí)銳的巨像。一直行駛至視線開闊處,河床抬高,河流變寬變淺變緩,可以看見粼粼白石,靠岸的一側形成河灘。

  走到鵝卵石鋪就的河灘上,炙熱的陽光將這些石頭烤得燙腳。他走到河邊,坐在一塊光潔平滑的黑色石頭上,將腳伸進清澈的河水中,感受著水流從腳趾縫間穿過,一言不發(fā)。外婆和外公坐在路邊的巨大的巖石上,沒有到河灘上來。二姐走來跟他搭話,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河灘上其實沒什么可玩的,本來的計劃是來此處燒烤,但天氣太熱放棄了。三舅媽和大舅媽各自提著一個尼龍口袋去尋找光滑漂亮的鵝卵石,為新房子裝修用,其他人也都加入其中。

  他最終也跟隨他們一路找鵝卵石,但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坐在河邊發(fā)呆,時而拿出手機拍幾張照片以作留念,或者看著腳邊奇形怪狀色彩斑駁的鵝卵石陷入沉思。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漫無邊際地幻想著。他想到淺淺的河里玻璃瓶中會不會有一封封存多年的信?那封信記錄著兩個人凄美的愛情還是一個人遺憾的往事?他最后躺在一處灌木的樹蔭下躲避烈日,閉上眼繼續(xù)幻想,然后在幻想中睡著。

  他醒來時已經到離開的時間了,大家順著原路回去,他坐二姐的車。車上外公閉口不言,二姐抱怨天氣炎熱,二姐夫安靜開車,不時問他兩個問題。理所應當問到他高考的事,他淡淡地回了句“考得一般”后,車里便又陷入沉默。

  回到外婆家后大舅媽立即張羅大家吃水果,自己去準備烙鍋的材料:白菜、金針菇、豆腐之類,沒法按照原計劃燒烤,就這樣來彌補。

  一家子人全都從客廳走到院壩上或是廚房里忙活,只有他靜靜坐在房間的角落,拿出手機看著空空蕩蕩的聊天陷入沉默。外公翹著腿坐在身邊,默不作聲地從貼袋里拿出幾張嶄新的百元鈔票,遞到他眼前:“給你用?!庇谑撬趾屯夤妻o幾個來回,最后還是勉強收下。

  他勉強擠出笑容,只覺得無奈、惶恐,還有深深的無力。

  他們回家時已經傍晚,車在公路上行駛時天色漸暗。母親一路上高興地說著這一次回鄉(xiāng)的見聞:哪家女兒也是今年高考、哪家兒子下半年結婚、哪家老人又生了什么要緊的病住了院、哪家又搬進新房子、哪家姑娘又嫁去了外省……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父親和母親一人一句聊得歡快。父親又叼起香煙,他默默打開車窗,入夜后的涼風狠狠刮著面頰。公路上沒有什么車,路燈昏昏欲睡,偶爾會迎面遇見行夜路的轎車,刺眼的遠光燈照得他眼睛痛。山峰和樹木遮蔽視野,不知名的鳥凄慘地叫,風聲和引擎聲侵占雙耳。他們從鄉(xiāng)村的山路匯入高速,從高速駛入城郊的公路,又繞了幾圈,最后在山腰的一個轉彎后,城市密集的燈火驟然間映入眼簾。

  可這燈火并沒有讓他覺得興奮和溫暖,山下的城市像是天空星河的倒影,美麗卻遙不可及。他們進入城市,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路上車水馬龍擁堵不堪,前后的車輛都在急切地鳴笛。“他們急著去哪呢?”他突然想到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城市總是復雜無比:無數個家庭、無數個人、無數個故事。但無論他們怎么著急,這里依然擁堵得寸步難行。外面飄進來刺鼻的汽油味,讓他覺得胸悶惡心。車窗關閉的那一剎,他忽然又感到失落,那些車燈路燈、那些尖銳笛聲、那些吼叫怒罵,那些行走著的、端坐著的、佇立著的人們,這一整座進步的城市,現在隔絕在窗外,都與自己無關。就好像是城市拋棄了這個習慣沉默的人。

  他又想到故鄉(xiāng),卻依然覺得陌生、吵嚷。那里每一個人都互相聯系,互相牽扯,最終組成的網包裹住所有人,人們在其中窒息、無力、絕望、無處可逃。他抵觸、害怕、憎恨著那個地方。

  他突然想到或許拋棄自己的不是城市,自己憎惡的也不是鄉(xiāng)村。自己是疏離在整個社會之外,自己在憎恨整個人類。

  若是能獨自生活,將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他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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