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讀書少年人
少年時光,匆匆,青絲一寸寸變長,個頭一年年長高。
又是一日清晨。大明杭州城清和坊舒家小院,舒家三子舒慶光和朝陽一起起床。
眉清目秀少年郎,文質(zhì)彬彬佳公子。
慵懶的樣子,有幾分淘氣,有幾分天真,有幾分書卷氣,卻是嘴里嘟嘟囔囔關于杭州十座城門的俚曲:“北關、壩子、正陽門,螺螄沿過草橋門,候潮聞得清波響,涌金、錢塘共太平。”
是多么羨慕城墻之外,是多么抱怨不得自由,所以才把這首關于杭州十座城門的順口溜,一再念叨。
好出城去,趁此春光。楊柳春風,十里西湖。那人間的繁華恣肆汪洋,那歌姬的風情撩人心扉。
少年人心事不難猜,卻諸事由不得自己,那就老老實實在家。
而人間總要有一些事情快樂自己,哪怕荒誕不經(jīng),哪怕不可理喻,就如這個清晨和狗較勁的舒慶光。
經(jīng)過了一個晚上,舒慶光的尿終于再次憋足了,有些挑釁地看向茅房門口早早等候的土狗“大黃”。
只見,舒慶光左手貼腹,右手前伸,做了個“請”。大黃“汪汪”兩聲,搖一搖尾巴,似在回應,然后邁開腿,一狗一人,先后入廁。
大黃抬起右腿“嗞”一聲,舒慶光接著“噓”一下。再嗞一聲,再噓一下。無數(shù)次后,大黃無力繼續(xù),舒慶光猶有余力,獲勝的舒慶光哈哈大笑,好不快活。
人嘛,總不能活得不如一條狗,越是少年時光,越要活得狂放恣意,越要活得心情舒暢,越不能忘了驕傲和不服輸。
正如舒慶光的夫子周良云所說:“人啊,什么時候都不能丟了心中那股子勁,要不然,和庸庸俗俗的眾生一樣,活得多沒意思?!?p> 終于,雞鳴狗吠,人間醒來。江南大城,人潮洶涌。
這一年,崇禎十二年(西元1639年),江南杭州府的春天,尤其熱鬧人的眼睛。
碧空如洗,青磚碧瓦,站在院子里,于這朝陽升起,新的一天,舒慶光審視自己的家:
磚瓦青青,一方江南庭院;
桃花灼灼,幾處海棠依舊。
幾竿竹子,如夫子周良云的脊梁,挺得筆直,不媚俗,搖曳了一個冬天,青翠還欲滴。
公子一笑,風情自來。燕子雙飛,佳人將見。當然,要好好洗漱一番。
紅杉木镩的木臉盆盛滿了清水,舒慶光彎下腰,掬水在手,撲在臉上。
毛巾擦過水漬,順手端起青瓷杯,倒進嘴里一大口清水,仰頭,咕嚕咕嚕幾聲,前傾,大口吐出來,院子里頓時一大片水花,沾染竹子,沾染桃花。
黑色紗羅裁剪的四方巾,戴在頭上,呈倒梯形,四角皆方,又高又大,像是在頭上頂了一個書櫥。藏青色的袍服,包住白白的棉花,裹在身上,抵御春天仍在的寒意料峭。
哈一口氣,白霧升起。天氣一年比一年冷了,連在長江之南的杭州都落雪了,都冰封千里。如今已是春天,仍寒意逼人。
北方呢,滴水成冰或許都不足以形容那種冷。朝廷的邸報盡是春旱、夏旱、秋旱,降水越來越少。
南方河湖眾多,尚可維持,北方呢,或許真如夫子周良云所說:“連年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人將餓死,不反待何?”舒慶光不禁為北方的餓殍千里擔憂,不禁為北方的戰(zhàn)亂不休擔憂,但小小的身板,終究不是肉食者。
擔憂他人,不如擔憂自己,不如多想想如何為母親分憂。
咯吱咯吱的織布聲,在東廂房,此起彼伏響起。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盤著婦人發(fā)髻,不肯錯過每一分天光的舒慶光母親,已經(jīng)織布織了好大一會兒。
舒慶光拿著書本,走進了織機所在的東廂房。光線有些暗,他靠近窗戶坐下,和母親并排。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不說話,婦人只管織布,少年郎只管讀書。
三角梁撐起了東廂房整個屋頂,幾個大鐵釘斑駁歲月痕跡,一根根椽子整齊排列,葦編、蜘蛛網(wǎng)隱隱約約可見。
房子有些年頭了,據(jù)說是舒慶光的曾祖爺爺蓋的。世代書香門第,難道真的要絕在這一代!
好大一會兒,舒慶光終于鼓起勇氣,或許當年的二哥也如他今日,想要說出的話總是說不出口。
舒慶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再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平緩一點,再平緩一點,終于說出來了:“阿母,學堂我還是不去了吧,府試考了四次才考過,我真的不適合讀書。”
“不讀書做什么?”聲音溫婉,不帶抱怨,只見鼓勵。
“想和二哥一樣,做個學徒,學門手藝,也挺好?!笔鶜q的舒慶光幾多自責,幾多忐忑,幾多期許期待,看向母親。
“怎么能不讀書!你爺爺是秀才,你父親是秀才,你大哥也是秀才。他們不在了,但我舒氏書香門第、耕讀傳家,怎么能在你這里斷了!”
以為只是小孩子胡思亂想,竟然來真的,舒慶光的母親有些惱怒地說道。
濃濃的江南吳儂軟語在舒慶光耳朵里彌漫開,不怎么純正,但北人南音,自是清脆,自是不容拒絕。
舒慶光沉默以對,看著母親那一縷縷白發(fā)和微微駝的背,黯然神傷,怎么忍心反駁,怎么忍心說出來家里的地已經(jīng)賣光,已經(jīng)無地可種的事實!
耕讀傳家,地都沒了,還傳個什么?一日三餐尚且艱難,何況再供一個人讀書。
所以,舒慶光的哥哥不得不輟學,家無余財,哪里供得起兩個人讀書。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但愿吧。但愿讀書有成,官做得,家養(yǎng)得,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報答得。
母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那些可能刺痛人心的話,舒慶光不得不隱藏下來,為人子女,或許唯有用功讀書,方可以報答養(yǎng)育之恩,圓一份期待與可能。然后,家與國,國與天下,玉宇澄清。
于是,舒慶光再次低下頭,目光盯緊手中的《四書章句集注·大學》(朱熹著),朗朗讀書聲再次響徹屋子,響徹庭院:“……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鄙ひ舻蛦。倌耆藲q月,不能輕易說出心中愁與苦。
“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人不是舒慶光,一家人希望之所在,盡在肩上,擔子好重。
正月十九,柳枝吐出一簇簇新綠,江南春醒,萬物復蘇。舒慶光提一箱書籍和筆墨紙硯,往讀書讀了十年的致知書屋走去。
一路上,喧囂人群,好不熱鬧。吃食好多,眼睛看都看不過來。包子香,豆?jié){燙,油條酥,尤其饞人,然囊空如洗,為之奈何!
總有不要錢的,如路上來來去去的美人,春衫薄,人嬌媚,最是養(yǎng)眼。舒慶光看啊看,著實看到了不少。
最是江南佳麗地,勝似金陵帝王州。
迷花了眼睛倒是不至于,畢竟舒慶光心中最最想念、最最期待的永遠是那個她,那個端莊大方的“小師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花燈還在,元宵味濃。佳節(jié)與誰?不能相逢。
那個她還好嗎?是否還在巷子口悵望,等一個人到來?是否還撐著那把他送給她的,點了片片桃花的油紙傘,清麗一人,沉了魚,落了雁?
見到了,見到了。細穗藍布夾襖穿在身上,細細的腰身,烏黑的頭發(fā),婀娜的身姿,兩個人的目光猛然遇見,又猛然躲開。
佳人嬌羞,倩然一笑,傾城傾國。公子深情,世上無雙,此生不負。
正要互訴衷腸,不遠處傳來了幾聲咳嗽,不肯成人之美,害得佳人紅了脖子羞惱逃去。
又是茹敏源師兄,專門壞他好事。最是假正經(jīng),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什么君子遠庖廚……
明明那么灑脫不羈的夫子,怎么教出了這樣一個“正人君子”。
天下怪事,唯此最多。
跟“正人君子”,自然沒什么可講,要不然嘮嘮叨叨個沒完,舒慶光心肝肺一起痛,痛徹心扉。
而此時,還隔得老遠,茹敏源放下書箱,整理衣服,與舒慶光正正經(jīng)經(jīng)見禮。
“得,棒打了鴛鴦,還不讓我抱怨,這茹師兄又一本正經(jīng)上了。”舒慶光有苦難言,為了不被“嘮叨”,為了茹師兄繼續(xù)動不動請大家吃飯,忍吧,忍一時風平浪靜。
于是,舒慶光也放下書箱,整理衣服。
六尺寬的巷子里,兩個少年人遙遙見禮。
雙腳站定,同時抱拳,躬身作揖:
“茹師兄,早?!?p> “舒師弟,早?!?p> “須知男女授受不親?!?p> “師弟謹記?!?p> “須知男女有別?!?p> “師弟謹記。”
“須知男女大防?!?p> “師弟謹記?!?p> “須知男人女人……”
……
聲音好大,傳開老遠。路過的師兄弟們,一個個縮手縮腳,畏首畏尾,大氣不敢喘一個。茹敏源師兄果然威震四方。
舒慶光作為師弟,退后一步,請師兄先行。
茹敏源略作謙虛,昂首挺胸,跨入大門。而目光定格于那一抹清麗,少年慕艾,也有情動。
茹敏源、舒慶光,一前一后走進了學堂。來的好遲,人皆入座,舒慶光心心念念的“小師姐”,坐得最是板正。
院子里,翠竹幾竿,昂揚向天,不懼霜雪,豈畏雷電!
開講了,夫子周良云端坐于上,十余個或少年或青年,靜坐于下。
戒尺平放在桌子上,幽幽發(fā)光。
舒慶光大大的眼睛一動不動看向須發(fā)皆白的老師,收起了調(diào)皮,親切有之,敬畏有之。
一間見風見雨的草堂,門口掛了一副木質(zhì)對聯(lián)。
便草堂亦可傳道授業(yè);
豈白身不能憂國憂民。
粗布棉袍包裹周良云偏瘦的身軀,一頭白發(fā)被一根簪子,綰在頭頂,精神震爍。已知天命,將至耳順。拳拳之心猶在,不服老,不服輸。拈了拈沒剩下幾根的胡子,目光掃過,大聲開講。
“我大明之患有三,曰藩王宗室,曰流民蟻賊,曰遼東東虜……”講的人,慷慨激烈;聽的人,熱血沸騰?!爸車娮印辈焕椤爸車娮印?,哪怕“好人家”的孩子都不送過來,哪怕只剩下了眼下十幾個學生,依然故我。
也就是杭州,殷實人家多,讀書種子多,才有了他這致知書屋一席之地。堂堂舉人,竟混到束脩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地步,也就是周良云周舉人了。
然,學子選夫子,夫子也選學子。周良云的私塾哪怕沒有一個學子,有些學子,周良云也是不收的,給再多的束脩都不收,窮果然都是有原因的。
像周良云,太倔,腰桿太直。而且,年齡越大,越不想遷就別人。而且,動不動:死則死耳,死有何懼。動不動:國將不國,為之奈何!
在周良云眼里,這大明早已無藥可救。所以,他要為這天下做些什么,要在這剩下不多的余生寥寥幾年里,多教出幾個有用的學生,愿得山河陸沉后,華夏不絕。
周良云不看好大明,也不看好闖賊等亂軍。周良云認為,將來很可能是南北朝局面,北方為清,南方為明,劃江而治,重復宋的老路。
當然,哪怕周良云膽子再大,公開場合,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周良云也不敢講出來,自己可以死,別人不可以因他而死。
但私下里,可以講給想聽的人聽,講給愿意聽的人聽,舒慶光算是其中一個吧。
就如此刻,夫子在臺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舒慶光在臺下目不轉(zhuǎn)睛,如癡如醉。
不以功名利祿為追求的私塾,遇上了是幸事,也是不幸事?!靶悴殴γ疾簧?,就考不上吧?!笔鎽c光如此安慰自己。
茹敏源聽得尤其認真,以炭做筆,也不怕臟了手,沙沙沙沙記錄聲,竟與夫子周良云授課的語速不相上下。每次看到如此勤奮的學生,周良云都老懷大慰。
再看一眼舒慶光,“功名利祿之徒,居心叵測之輩”,周良云也不確定女兒是否所托非人,總之他周良云是不會同意的。茹敏源,勉強還可以,勉強能入了法眼。
還好,萬事有他周良云,活著一天,自可壓制一天。人死之后,看不見,聽不著,也就不用再操心了。
致知書屋與別的私塾不同,以雜學閑談為主干,以四書五經(jīng)為枝葉,教出來的學生能考中功名才怪了。
舒慶光的母親認為當初的救命恩人周良云是大大的才子,能考中舉人,教出來的學生自然不在話下。況且,此處近乎不收舒慶光的束脩,能省下好大一筆錢。特意把舒慶光送來,專為求功名。
曾經(jīng)一門心思在功名利祿之上的舒慶光,如今是越來越偏離“正道”。是好是壞,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反正現(xiàn)在是“少年滋味不知愁”,也許到了知道愁的時候,一切都遲了。
到時候,生活會給所有人狠狠敲一棒子,有些人被敲醒,有些人被敲死。
周良云喝了一口水,準備繼續(xù)開講,這時候,一只手高高舉起。
想把“小師姐”娶回家做老婆,可不得捧夫子的臭腳,所以,得迎合夫子癢癢處。
使了多次眼色給師兄茹敏源,茹敏源只當沒看見,依然在懲罰舒慶光差點犯了“男女授受不親”的錯誤,那可是他茹敏源朝思暮想的人。
不得已,向來不愿沖鋒上陣的舒慶光今天不得不沖上去,實在是師兄茹敏源今天太不懂事。
“說,所為何事?”一看是舒慶光,周良云老大不痛快。
“懇請夫子再給我們講講神宗朝遼東李總兵的故事。李總兵殺得東虜丟盔棄甲,殺得東虜尸橫遍野,好不威風。學生想聽一聽,好效仿先賢殺敵報國?!笔鎽c光一向在課堂上畏畏縮縮,今天竟然不韜光養(yǎng)晦了,周良云頓時刮目相看。
“對,對。懇請夫子講講李總兵的故事……如果李總兵還在,哪里還有滿清叩關……”茹敏源等學子紛紛應和。
也是,縱馬邊關,刀砍蠻夷,守疆衛(wèi)土,建功立業(yè),少年人最喜歡了。這也是周良云心癢癢處,舒慶光、茹敏源等人既為人弟子,當然要投其所好。
而每一次講,都能講出新意,且懲前毖后,莫犯了同樣的錯誤。
蹣跚老者周良云的前半生多姿多彩,萬歷年間,在遼東總兵官李成梁處做過幕僚,揮斥方遒,指點江山,野豬皮努爾哈赤給他牽過馬,墜過鐙。
舒慶光因為知道,所以才非要讓夫子講。
學堂之上,周良云看看女兒周檸莘,看看拿著炭筆準備記錄的茹敏源,再看看翹首以待的舒慶光等人。周良云決定今天要講一些不一樣的,已經(jīng)大半截身子入土,離死不遠了,還怕什么。
幾多回憶紛至沓來,故人隔陰陽,何能再相見。今天周良云講得很慢,聲音中有憤怒,有血腥味,有不甘心,有可惜,有可憐……
“……遼東李氏八千家丁,威震遼東,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當年只是一個拼了命才擠進李總兵府邸的小小馬倌?!?p> 緩口氣,繼續(xù)緬懷。“區(qū)區(qū)一個喂馬的仆人,粗黑粗黑,我等幕僚都不拿正眼瞧他,連出門給我等牽馬墜鐙的資格都沒有。而誰能想到努爾哈赤竟然做了蠻酋,亂世崛起,立邦建國,薩爾滸一戰(zhàn),一舉定鼎遼東,宋遼之時如同金國那樣的底子就這么成了。大明朝廷就是宋,遼東李氏就是遼,努爾哈赤則為金。”
周良云停下來,喘口氣,端起茶杯滋潤喉嚨。好氣好悔,為什么當初沒有殺了他。一個喂馬的仆人,還是蠻夷,以他周良云首席幕僚的身份,找個理由,殺了也就殺了。
“可惜,可惜。好悔,好恨?!敝芰荚圃较朐綒?,當初怎么就沒有揮下那一刀。
臺下的人聽得很認真,胡酋努爾哈赤的秘事,沒有幾個人比夫子周良云知道的更多了。
只是周良云半白不白的話,沒有幾分古文底子的,聽起來,很費力。
“遼東李氏坐擁八千家丁,還打不過十三副鎧甲起兵的努爾哈赤嗎?”舒慶光不解發(fā)問。
搖了搖頭,周良云沒有直接回答,這不是打過打不過問題,而是……,今天周良云不再保留,要講出來。
“……如果朝廷不是因為忌憚遼東李氏,想方設法肢解、壓制遼東李氏,努爾哈赤還能趁亂崛起嗎?”周良云認為努爾哈赤不可能再崛起。
”如果真是那樣,遼東或許不再是今日滿清的遼東,也不再是朝廷的遼東,而是遼東李氏的遼東,李成梁在遼東總兵官的位置上坐了30年,30年手握重兵,30年虎視眈眈,若不是朝廷……遼東李氏必成為一方諸侯,威震蠻夷,虎視眈眈中原?!边@樣的驚天之語,學子們第一次聽到,無不驚駭。
“……所以,當年朝廷和遼東李氏之間,終究是一場解不開的悖論?;实郾菹略趺纯赡馨堰|東拱手相讓,好成全一個漢人藩鎮(zhèn)呢!李總兵數(shù)十年不肯入朝,不肯覲見皇帝陛下,防的就是朝廷趁機一刀咔嚓了他?!?p> “雙方彼此戒備,遼東李氏在遼東擁兵自重,在遼東生殺予奪,聽調(diào)不聽宣。朝廷想方設法肢解遼東李氏,不惜扶植努爾哈赤這等胡酋。就像當年的宋遼金,朝廷給努爾哈赤大義名分,一再賞賜,一再袒護……”
“岌岌可危邊關既已被遼東李氏平定,皇帝陛下與朝堂諸公當然不愿意再養(yǎng)虎為患,厚養(yǎng)努爾哈赤這等胡酋,離間、鉗制遼東李氏,結(jié)果竟厚養(yǎng)出了一個胡人王朝,別說聽調(diào)不聽宣了,直接造了朝廷的反?!?p> “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和朝堂諸公會作何感想!要知道,遼東李氏自始至終未曾叛亂,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平定了遼東胡人的叛亂?!敝芰荚浦允侵芰荚?,或許就在于他敢于把朝廷的弊政講出來吧。
寧與外邦,不與家臣。這或許是帝王獨攬大權于一身的弊病之一吧,無解。除非,廢掉帝制,或者虛君,但這可能嗎?周良云想不到任何可能!
夫子沉思靜坐,大家不敢打擾。只見,周良云的眉頭越皺越緊,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此時,周良云心中翻江倒海,還是“寧與外邦,不與家臣”八個字,西晉如此,大唐如此,大宋如此……
西晉八王之亂,八個王爺紛紛從胡人處借兵,許下種種好處,好得到那一頂至高無上的帽子,結(jié)果招致了五胡亂華。
大唐之所以爆發(fā)安史之亂,原因之一就在于重用安祿山這等野心勃勃胡人。而國家動蕩,不惜割讓土地,也要從回紇、吐蕃處借兵,好平息叛亂,好皇位不失。家天下嗎?我一家一姓坐穩(wěn)天下就好了,管他千秋萬代如何?管他是夷狄入華夏,還是華夏入夷狄?
大宋呢,寧要以“莫須有”罪名斬了岳飛這等“擁兵自重”的“抗金”中流砥柱,哪怕向蠻夷割地賠款,哪怕與蠻夷簽下城下之盟。
……
我只要我皇權鞏固,哪怕做了石敬瑭那樣的“兒皇帝”又能如何?沒有了幽云十六州,我還有中原大片疆土,盡可以作威作福。
周良云想到了很多,卻不能說出來,要給學生們留一份念想,中華終有希望,哪怕是崖山之變后的中華。
周良云又繼續(xù)講了?!啊斈?,努爾哈赤的舅舅被李總兵所殺,努爾哈赤的叔叔被李總兵所殺,哪怕最后查出來是李總兵錯殺,努爾哈赤也以能夠成為李總兵府邸的馬倌沾沾自喜,也以能夠?qū)W會說漢話沾沾自喜。對李總兵錯殺他親人的事,從來不敢有半點怨言。胡人畏威而不懷德,由此可見?!?p> 好大一個瓜,怪不得朝廷選擇扶植努爾哈赤,原來遼東李氏錯殺了努爾哈赤的叔叔和舅舅,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每每我與眾位幕僚討論學問,努爾哈赤想聽想學,也只能蹲在窗戶外邊,偷偷摸摸聽我等講什么、討論什么,我們也不驅(qū)趕,反而因為胡人慕我漢風,沾沾自喜。”
“卻正是我等幕僚和城內(nèi)唱戲的、說書的給了努爾哈赤這等胡人開闊眼界的機會,如今遭了反噬。胡人有小禮而無大義,于此可見?!?p> 周良云無比自責,他覺得自己是導致遼東局勢糜爛的罪人之一。
身無一畝,心憂天下,此為書生。那么扶植努爾哈赤好與遼東李氏對抗的朝廷呢?那么暗中養(yǎng)努爾哈赤等賊寇以自重的遼東李氏呢?誰又比誰干凈多少?
依然是“寧與外邦,不與同族”,鷸蚌相爭,最后便宜了努爾哈赤。
每每想到此,周良云心中都是恨,對朝廷和遼東李氏的恨,不顧大局,肆意糜爛遼東局勢。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連三歲小孩都知道,他們豈會不知!但私心啊,太重了,顧得了眼前,顧不了以后。
有所成就的人,都有他的特別之處。為善的是人,為惡的也是人,因時因勢,因地因人,而已。
當年,每每周良云外出,到馬房選馬,偶爾正眼瞧努爾哈赤一眼,都能讓那個年齡大周良云好幾歲的女真人,笑靨盛開一整天,甘心情愿為周良云牽馬墜鐙,深以為榮。
那么容易滿足的一個人,后來竟沾滿了血腥。人的善變,怎能預料。
如果站在女真人的角度呢?大明官軍能屠戮女真人,女真人當然也可以屠戮漢家百姓。土地就那么大,人卻那么多,誰都想活下去。屁股坐在哪邊,自然為哪邊鼓吹。
但周良云既然是漢人,是華夏族的一份子,屁股當然要坐在華夏一邊,為遼東局勢之糜爛痛惜,為漢家百姓之被屠戮憤憤不平。
“……遼陽城破,尸山血?!麟x百姓,求生艱難……后金立國,不事生產(chǎn),專以劫掠。遇災荒,以減丁之法屠戮遼東漢人,好省下糧食供女真人食用?!?p> 遇到了災荒,糧食不夠吃,那就抽簽,殺境內(nèi)的漢人,十抽一,誰抽中了紅簽,誰死,省下來的糧食,好讓國族——女真人吃飽。
其野蠻,其殘暴,翻之史書不多見。也是,以奴隸制為根基搭建的國家,又能指望多少。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應吉祥”,“奴才該萬死”。
生殺予奪在手,想殺哪個奴才,殺哪個奴才,無數(shù)的遼東漢人,求包衣奴才(又叫家生奴才)而不可得,是最最下賤的“尼堪”,人人可欺辱,人人可殺戮。
周良云凄然一笑,閉上嘴,閉上眼,不再說話,他想到了他在遼東慘死的親人、友人、袍澤……血是紅的,淚是咸的。
“同悲聲兮泣故人,何祭奠兮再招魂!燒紙一盆,孤魂野鬼,歸來兮,回來兮,英靈萬古存……”
周良云起身,學子們起身,一曲《招魂》,魂歸兮故里,魂歸兮故里。
舒慶光尤其大聲,淚流流滿面,他想到了已經(jīng)不在世上的外公一家,世代為將,駐守遼東,一朝大變,身死族滅;還有他可能被滿清擄走的父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遼東苦寒兮雪紛紛,饑寒交迫兮白骨新。魂歸來兮,魂歸來兮,我之故人。袍澤有良云,杭州能存身……”
周良云一遍遍招魂,無紙錢,無白幡,以滿腔報國之志,以年年哀思之心……
鄉(xiāng)關何處?又難為這燕歸客。
故人哪里?盡散作那九秋蓬。
周良云看了看舒慶光。當年,舒慶光的母親十七歲,被舒慶光的外公托付給周良云,不求富貴,只求活命。而大明軍人自當殉國,馬革裹尸。
一個手無寸鐵的中年書生,一個深閨大院的柔弱女子,飄搖南歸,何其艱難!
周良云止住悲傷,目光柔和,看向最最心愛的女兒——周檸莘。往事莫再想,且要思現(xiàn)在。逝者已矣,生者仍在,仍要向前。
十五歲的周檸莘,是周良云繼室生的女兒,老來得女,且獨此一女,自然如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哪怕世人萬千閑言碎語,周良云也定要讓女兒在私塾念書。
哪怕世人萬千閑言碎語,學堂內(nèi)十余個少年,哪一個不想娶夫子的女兒周檸莘為妻。
特別是舒慶光,哪怕倒插門也行,剛好可以把舒氏老宅留給舒慶光的二哥。
一聲戒尺響,天已過中午。布置下功課,夫子周良云起身離去。
一群人頓時活了過來,有大聲聲討朝廷的,有大聲聲討遼東李氏的,更多的是在唾罵胡酋努爾哈赤,撿了朝廷和遼東李氏好大一個便宜。
情緒宣泄得差不多了,學堂內(nèi)慢慢安靜下來。
靜靜安坐的十幾個人,目光紛紛看向第一排中間蹙眉沉思的師姐亦或師妹——周檸莘。
舒慶光看得尤其專注。少年慕艾,豈能制止!或許少年們不愿意離開私塾,除了束脩少,還因為這個如水一樣的女子吧。
自以為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舒慶光,也確實有一副好皮囊,再加上厚臉皮,希望還是蠻大的。
想什么來什么!周檸莘離開座位,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往舒慶光座位走來。
“難道她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補上今天早上沒有來得及說的話嗎?”舒慶光的心不禁怦怦亂跳。
窈窕淑女,君子當然好逑。一步距離,美人體香入鼻。舒慶光的臉紅得如猴屁股,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剛才懟天懟地懟日月的舒慶光,慫了。
周檸莘主動開口:“舒師弟,宋善本《東京夢華錄》你看不看?看的話我拿給你?!蹦挲g比舒慶光小,奈何架不住夫子是人家的父親,入學比他舒慶光早。
一幫同門師兄弟,眼睛幾乎要爆出來,羨慕得要噴出火來,夫子的藏書哪是那么容易借出來的!
“看,看,當然看。剛好,這本宋刻本的《大唐西域記》要還給夫子。”
說完,舒慶光拿出一本線裝書,泛黃,青灰色絹布嚴嚴實實包裹,雙手托舉,遞給了周檸莘。
周檸莘接書的時候,舒慶光似乎無意間碰到了周檸莘的小拇指,周檸莘身體一緊,隱有怒意,要發(fā)火。
舒慶光趕緊跑開,拉住“正人君子”茹敏源師兄討教《大唐西域記》。“正人君子”果然在哪里都頂用,當盾牌尤為妥當。
很快,一群激昂少年人關于西域的爭論開始了。
學子甲:“張騫鑿通西域,班超歸化西域,功勞再也沒有比這兩個人大的了。”
學子乙:“這二人,只是恰逢其會。西漢六十余年積累,至漢武帝我華夏實力恢復,既要北伐匈奴,當然要東聯(lián)月氏,不派張騫去,也要派李騫去。至漢武中興,東漢復國,實力恢復,自然要派人收復西域了,所以才有了班超建功立業(yè)的機會?!?p> 學識最為淵博、性格最為狷狂的羅泰初師兄開口了:“都別聊過去了,咱說現(xiàn)在。”
垂手在后,如夫子周良云一般憂國憂民,派頭十足。“今日,西域萬里佛國為伊斯蘭占據(jù),其禍之始在恒羅斯之戰(zhàn),大唐戰(zhàn)敗?!?p> 吊足了胃口,羅泰初繼續(xù)說:“而后,蒙古人西征,拓土數(shù)萬里,征發(fā)伊斯蘭之簽軍東來。從此,不光西域萬里佛土不存,便我中華亦為伊斯蘭所侵。以夷化夏,華夏入夷狄,此豈為華夏!”
滿臉激憤,滿嘴半熟不熟文言文,神情憤憤不已,羅泰初似乎對外來的事物極為排斥。
對西洋有一定了解且向來與羅泰初不對付的卓豐桓,當然要反駁:“佛教也為他國傳來,我中華包容萬方,有容乃大,不應該固步自封?!?p> 老對頭來了,羅泰初激動地上前,要繼續(xù)理論,怕兩個人越吵越兇,舒慶光不得不擠進來一句話,問卓豐桓師兄:“卓師兄,既然包容乃大,你怎么不去娶一個西洋大塊頭老婆回來?”
頓時,一室為靜。
周檸莘白了舒慶光一眼,舒慶光趕緊眼觀鼻,鼻觀心,好像此事不關己。
似乎是為了向周檸莘解釋,舒慶光接著說道:“我最愛讀玄奘的《心經(jīng)》了,業(yè)火俱滅,不起凡塵之念,免生爭斗之心?!睋u頭晃腦,好不“一本正經(jīng)”。
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玄奘是誰,畫蛇到最后,又添了一足:“諸位師兄弟,玄奘就是那個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大唐西域記》是他寫的,《心經(jīng)》也是他從梵文譯成漢文的。”
大家無不翻白眼,好像就你知道得多似的。
“那你當和尚去。既已身許佛門,不要再和周師妹說話,要犯戒的?!弊控S桓不甘示弱,趁機報復。
“對,明天趕緊剃個光頭。”又一個學子借題發(fā)揮,酸溜溜說道。
“還要點上幾個香疤?!?p> “那周師姐是不是要在對面起個尼姑庵?”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p> ……
有同窗已經(jīng)開始裝模作樣了,學和尚敲木魚,學和尚讀佛經(jīng),調(diào)侃聲此起彼伏,一浪更比一浪高。
咳咳兩聲,茹敏源出面了,學堂又為之一靜。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舒師弟和周師妹可一定要記得?!?p> 茹敏源師兄一如既往“”一本正經(jīng)”,這一次卻略微有所不同,給人一種大智若愚的感覺。
難道茹師兄變了?還是茹師兄有什么內(nèi)幕消息或者茹師兄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一眾師兄弟在舒慶光和周檸莘身上瞄來瞄去,想瞅瞅是不是兩個人發(fā)生了什么?要不然茹師兄怎么會說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樣迥然不同以往的話。
像猴子一樣被人圍觀,舒慶光算是明白了,茹師兄果然很茹師兄,小錯大懲,一懲再懲,連“色”字都出來了,看來也不是真的“一本正經(jīng)”。
但裝“一本正經(jīng)”裝到了茹師兄這樣的境界,舒慶光也就一個字“服”。卻不知道,一本正經(jīng)的茹師兄,正“一本正經(jīng)”挖他舒慶光的墻角,夫子已經(jīng)被挖走了。
師兄弟們喋喋不休,沒完沒了,越問越出格,全沒有其他私塾的“死氣沉沉”。
而當事人終究臉皮太薄,舒慶光和周檸莘,兩人對視一眼,滿臉通紅,落荒而逃。
“莫逃,莫逃,后日晌午,明月樓茹師兄請客,你倆可要一起去?!?p> 落荒而逃的人,逃得更快了。
一群少年人哈哈大笑。
卓豐桓走在回家的路上,半天了,還在嘀嘀咕咕:“佛法在天竺,不知道今日天竺是否還有真經(jīng)?能去看一看該多好!”
竟然想效仿唐僧西天取經(jīng),如果卓豐桓的家人聽到了,肯定棍棒加身,非打醒他不可。
后日晌午,宜宴飲,明月樓最好的包間,最好的飯菜,擺了滿滿一桌子。
茹敏源、周檸莘坐了主位,舒慶光被擠開老遠。
一盤番薯,正冒起騰騰熱氣,饞人胃口。這是夫子布置的作業(yè),致知書屋,既然要致知,當然離不開動手,這不西洋傳來的番薯大家種上了,但只有財大氣粗的茹師兄種成了。
茹師兄成了,也就是大家成了,作業(yè)能交,番薯可吃。沒想到,尤為好吃,又糯又香又甜。
周檸莘女扮男裝,青衫得體,顧盼生輝,有若謫仙人在世,好不英姿颯爽。
大家不飲酒,不喧嘩,盯緊了肉和番薯,你爭我搶,吃得好不愜意。
舒慶光等人很感激師兄茹敏源,隔段時間帶師兄弟們吃頓好的。
給錢不能要,但飯還是可以吃的,尤其是肉。正長身體的少年人,尤其需要肉。
吃飽喝足,屬于文人墨客的時光開始了。
茹敏源先來,拿出近日寫出的大作,大聲念出:“古之國者,先公而后私也……”
好長好長,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哪怕愛挑刺的舒慶光,也得蜷著尾巴受著。
終于結(jié)束了,然后下一個。才情極高的羅泰初拿出了一幅新作的仕女畫。
宣紙長長,有山有水,一樹桃花,一名佳人,一只仙鶴,一個池塘,一處留白,好讓師兄弟們題詩,誰寫的好,就把誰的詩題上去。然后,拿到畫鋪里賣,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分錢。
除了家財萬貫的茹敏源師兄,其他人無不躍躍欲試,尤其眼里冒著小星星的舒慶光和最擅此道的周檸莘。
卓豐桓看著一再討好羅泰初的舒慶光,算是明白了,為什么一和羅泰初爭執(zhí),舒慶光必站在羅泰初一邊,原因都在這兒呢!
一番角逐,不出所料,周檸莘勝出。舒慶光還想再爭爭,但他寫的詩實在入不了大家的眼。
還好,書法是舒慶光的強項,非他莫屬,但有了“小師姐”參與,潤筆費想都不用想了。
舒慶光又是比劃,又是測量,又是計算,準備了好大一會兒,蘸墨、起筆、落紙。
好似渴驥奔泉,又如驚龍游動,鐵畫銀鉤,筋骨自現(xiàn)。
美人研墨,紅袖添香,公子執(zhí)筆,眾人侍候,把長長的詩題了上去。蠅頭小字,堪堪可見,誰讓“小師姐”周檸莘把詩寫得太長,誰讓羅泰初師兄把留白留的太小。
新墨雖清新,字字卻老練。
師兄茹敏源大聲念了出來:
“佳人
滿面桃花輕梳發(fā),對鏡莫再夸。
青山人不老,誰隔江湖遙?
去去君不見,柳絲拂還亂。
只是天高云淡,情深緣淺,如風一縷、慢慢都消散。
小樓獨舞憑風入,知我相思苦。
流沙指間滑,一步隔天涯。
孤枕凄涼夜,誰與同看月?
莫問驚鴻一瞥,誰復離別,如那楓葉、相思亂重疊?!?p> 一屋無聲,盡在沉醉,久久回味其中。如見佳人,河岸之上,臨風,沐月,照影,蹙眉,癡癡想念一人,孤枕無眠,天涯路遠!
茹敏源偷偷看了小師妹好幾眼,奈何!奈何!徒剩喟嘆,心不在我。
此時,門外竟有掌聲響起,糯糯聲音隔門傳來:
“恰好路過,無意聽到。周姑娘的《佳人》借了菩薩蠻的調(diào)子,好好好。周夫子門下,果然大才。周姑娘果然巾幗不讓須眉,嬌娘佩服?!辨鼓扔白泳b綽,倒影門上,才知被人聽了去。
“畫春舫嬌娘不請自來,不知可否入內(nèi)?”聲音軟軟甜甜,酥得人心兒發(fā)麻。
不及師兄茹敏源“一本正經(jīng)”拒絕,好幾個師兄弟,爭著搶著開門,那可是畫春舫的花魁——嬌娘,沒有百十兩銀子,怎么可能一睹芳顏!
雕花木門打開,黃綠色紗裙,烏黑烏黑的頭發(fā)盤了一個大大的道髻,高聳及天,橫插木簪。輕紗遮面,懷抱琵琶,身段玲瓏,眾人無不眼前一亮。
看到舒慶光也是目眩神迷,旁邊的周檸莘狠狠踩上一腳,痛得舒慶光哇哇大叫。一對歡喜冤家,愿此一生摯愛不辜負。
舒慶光這一叫,叫醒了眾人。
既已醒來,或迎,或讓,再次入座。
一番介紹才知道,是杭州城最大的織坊——茹氏織坊東家茹員外在明月樓宴請知府等人,特意請了畫春舫嬌娘,彈一曲琵琶。
大家無不惶恐,他們訂的包間竟然比知府大人的包間還要好,還要大,以至于請來助興的畫春舫嬌娘都走錯了房間。
“家父說了,請周夫子的弟子們吃飯,要選最好的。況且,周夫子也是我茹敏源的恩師,請師兄弟們吃飯,哪能選差的地方。這一個包間,我提前預訂了,父親大人來得晚,不好意思和我搶?!?p> 茹敏源面有得意,別人求學,乃為功名。他求學,只為讓余生過得有滋有味。喜歡農(nóng)學,就去種地。喜歡藏書,就去收購。
家中有嫡親哥哥,乃是做生意好手,萬事不用茹敏源插手,當好自己的紈绔子弟就好,還能家宅和睦,還能狂放恣意人間不被羈絆。
“茹員外高義?!笔鎽c光等人以茶代酒,紛紛請茹師兄轉(zhuǎn)為致敬。
“茹公子高義。嬌娘以茶代酒,聊表敬意?!绷闷鸺喗?,唇紅齒白,膚白如雪,櫻桃小口一點紅,纖纖素指盈盈白,美人竟連喝水,都喝得這么妖嬈有致。
大家無不看得癡了,眼睛都不夠用了,被踩過一腳的舒慶光,卻只敢偷偷看。河東獅吼,太過嚇人。
三杯茶飲,一段話敘。美人作別,依依將去。大家無不挽留,無不請求嬌娘琵琶一曲,高歌此間。
師兄弟有所求,茹師兄當然義不容辭,極力勸嬌娘高歌一曲再去,萬事有他擔著,反正那邊是他父親茹員外請客。
家有織機千張,下有織工千人,比不得某些蘇州城織坊,但也是杭州城第一。
很快,一張椅子搬來,一把琵琶調(diào)好,美人躬身一揖,緩坐下,輕弄弦。
歌聲婉轉(zhuǎn)纏綿,如泣如訴,竟是周夫子的《美人恩》。學子們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這畫春舫嬌娘慣會折磨人。
茹敏源中間幾次想要開口,實在是人太美、歌太美、琵琶曲太美,不忍心打斷。
那就沉下心,聽一聽夫子的繞指柔。
舒慶光如癡如醉,沉浸其中?!澳莻€女子定然很美,是另一個師娘嗎?將來我也會遇到這樣一個牽腸掛肚的女子嗎?眼前的嬌娘就好美,可不可以……夫子說了,愛了便要用心,全心全意,無怨無悔,不能辜負。”
似乎覺得犯了錯的舒慶光,趕緊偷偷看了看“小師姐”周檸莘,還好,沒有發(fā)現(xiàn)。
然后,舒慶光“一本正經(jīng)”坐好,此時,周檸莘恰好看過來,滿意地點了點頭。
果然,正人君子,世上無敵。
《美人恩》仍在,吳儂軟語唱出,琵琶聲聲,催人淚下。如是三回,余音繞梁。
“美人恩
夜色撩人青絲白馬游上苑,遍地花枝她來撿,要做件青衫,贈書生祛寒。
莫問吶,癡情殤了多少年?滿飲杯中酒,與我再笑西施貂蟬,傾了誰家江山?
我之美人恩重如山,可恨那家國烽火正狼煙!揮手莫問別離遠,遼東今一去,埋骨白山黑水間!
枯骨名利沾,生死盡兩難。愿爾一生富貴人間,不念我書生老眼昏花將閉眼!等一等,黃泉路上不孤單!”
一曲唱罷,余音繞梁,大家紛紛看向周檸莘,似乎都好奇夫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無不想弄明白,無不想探究一番。
或許書生與美人,天生不是一對。一個江山有夢,一個才子要等。一個注定窮酸一生,一個終將紅顏薄命。
而周檸莘這里當然得不到答案。她隱隱約約聽母親說過,有那么一個女子,葬在了洛陽,才子佳人,不能白首。
明月樓另一個略小的包間。知府大人坐了主位,茹員外坐了次位。美酒佳肴,美人在側(cè)。
“你彈唱那一曲《美人恩》可是周良云的《美人恩》?”知府大人發(fā)問了。
“回大人,正是周良云周夫子的《美人恩》?!眿赡镄⌒囊硪砘卮穑氯橇酥笕松鷼?。
“公子情深,美人情癡,奈何緣淺?”知府大人似乎知道些什么,卻不愿深談!
一桌子菜,一群人宴飲,似乎因了一首歌,郁郁而散。
嬌娘擔驚受怕而回,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唱《美人恩》了,定有大妨礙,沒看到連知府大人都不愿談及此事嗎!
多方打聽,嬌娘才知道,似乎和洛陽福王府有關,似乎是紅葉題詩類的悲情。
大唐洛陽福王府,一位宮女把詩寫在紅葉上,逐水而流,流出高墻,書生撿到,怦然心動。
然后,書生在一片片紅葉上題詩,從上游漂下,漂入深宮。那個宮女撿到了,深宮高墻之隔,天地生死之別。相見不得,唯有紅葉傳情。
同樣是在洛陽,唐朝那兩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大明福王府那兩位不被成全,一人死,一人生。一人先赴黃泉,一人茍活至今。
當年,福王朱常洵差點繼承了皇位,時至今日依然權勢熏天。有關種種,皆為禁忌,觸之者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