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龐宅的一瞬間,周鈞看向四周,頓感幾分意外。
偌大的宅子中,往來的奴婢屈指可數(shù),而且大多年歲已高。
明明是從三品高官的宅子,下人們的數(shù)量居然還沒有周家多,這讓周鈞著實(shí)有些吃驚。
穿過前庭,周鈞走至中堂前,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位龐公端坐在堂中,明明身形瘦削,給人的感覺卻宛如一道山仞,渾厚而又沉重的威勢撲面而來。
換做是尋常百姓,說不定此時(shí)此刻腿腳發(fā)顫,心生畏懼。
但周鈞前世里,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對這種場面倒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
跟在余福身后,周鈞走到龐公面前,以晚輩見長輩的禮節(jié),從容不迫的行了個叉手禮。
龐忠和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鈞,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后生雖是奴牙郎出身,但樣貌俊俏,氣度不凡,態(tài)度不卑不亢,倒也難得。
龐忠和看了眼周鈞手中提著的兩個古怪木輪,開口問道:“周家小郎,你來咱家這里,是為了奴牙推賈,還是為了木匠活計(jì)?”
周鈞抬起頭來,看向龐忠和。
這龐公的頭發(fā)和兩鬢俱是花白,面上無須,但樣貌和神情之中,完全感受不到前世小說和電視中太監(jiān)角色的陰冷詭譎。
龐公看上去儀表堂堂,一臉正氣,倒有幾分像是私塾中的教書先生。
但他眼底偶爾閃過的一絲精光,卻提醒著周鈞,面前這位老人過去是什么樣的角色。
在這種混跡宮廷多年的老人精面前,周鈞也沒打算遮掩自己的來意:“倘若龐公滿意這木匠活計(jì),某才敢言奴牙之事?!?p> 龐忠和微微頷首。
周鈞放下手中的木制手推圈,對龐忠和說道:“敢問龐公,府上可有鑿鉆和榔槌?”
龐忠和先是一愣,接著看向了余福。
余福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去取來了這兩樣工具。
周鈞先是向龐公報(bào)了一聲歉,接著拿著工具和手推圈,來到輪輿旁。
只見他先是找準(zhǔn)位置用炭筆做了記號,接著在輪輿的后輪中心部開槽鑿洞,再將手推圈的青銅軸承嵌套進(jìn)去,最后利用楔子和鉚合的木工技術(shù),將二者固定在一起。
分別將兩個手推圈安裝到輪輿的后輪上去,周鈞試了試堅(jiān)固度,貌似還行,可用。
在一旁看著的龐忠和,看見這改造完成后的輪輿,笑著說了一句:“有趣?!?p> 自力式輪椅的原理其實(shí)并不復(fù)雜,但是想要捅破那層窗戶紙,一般人卻很少能想到。
周鈞扶著龐忠和,幫其坐到了輪輿上,又告訴后者自力式輪椅的注意事項(xiàng)。
龐忠和俯下身,伸長胳膊,抓住后輪的手推圈,用力向下一推,輪輿果然向前移動了幾分。
聽著堂上眾人傳來的驚嘆聲,周鈞卻是有些不滿意。
首先,他不是專業(yè)的木工,安裝手推圈的時(shí)候,軸承部位的鉚合沒有做好,輪輿推動的時(shí)候,有些搖晃不穩(wěn)。
其次,唐朝輪輿與前世輪椅比起來,后輪的直徑太小,這就造成手推圈的大小做不了太大。
坐在上面的人,想要自己推動輪輿,就必須盡量俯下身去,伸長胳膊去夠那手推圈。
長期這樣的話,使用者不僅勞累,而且費(fèi)力。
見那坐在輪輿上的龐忠和,自推自樂,玩得不亦樂乎,周鈞也沒打算隱瞞這些缺點(diǎn),直接告知了前者。
龐忠和聽了周鈞的話,先是低頭看了看輪輿,接著問道:“依你的意思,這輪輿的后輪要做成原本三倍的大小,那重量必定會大增,推起來豈不是更費(fèi)力?”
周鈞也沒法子和龐忠和去解釋物理上的力矩原理,只是說倘若用上好材料,再將后輪和手推圈做成一體化輪轂,那么即便做大一些,重量也不會太重,推著也不會很吃力。
龐忠和聽罷,對余福說道:“讓東市林家來人一趟,就按照周家二郎的話,把這輪輿重新做一番?!?p> 余福點(diǎn)頭稱是。
龐忠和又推了會輪輿,接著停下來,示意周鈞坐下說話。
龐忠和先是問道:“瞧你的模樣,怕是新牙入道,怎么想起來到咱家這里推賈?”
周鈞撓撓頭,說道:“龐公,周某來此也是無奈之舉,這緣由可短說,亦可長說,不知您想聽哪個?”
龐忠和一聽這話,倒也來了興趣:“短說如何?長說如何?皆盡道來?!?p> 周鈞:“短說的話,家父上了市署的惡冊,還得罪了市吏和同行,不得已作保換帖,讓我頂了奴牙郎的位置。我尋單無門,只得胡亂試試運(yùn)氣,便來了您這里。”
龐忠和聽見還有此等稀奇古怪,又催周鈞細(xì)說其中的曲折。
周鈞從長安縣縣衙拘捕周定海開始,到跑遍長安,第八件沉單恰好是龐公為止,直直說了小半個時(shí)辰。
龐忠和聽完這事,唏噓了一聲。
這龐忠和看著不茍言笑,威勢迫人,但其實(shí)因?yàn)橥饶_不便,久居家中,卻也是孤零老人,無人同語。
周鈞前世身為社區(qū)民警,見多了這樣的孤寡老人,自然也知道如何和對方交往。
二人起初聊得還有些拘謹(jǐn),不多時(shí)便交談甚歡。
龐忠和朝周鈞說道:“周二郎倘若是想向咱家推賈,怕是要讓你白跑一趟了?!?p> 周鈞問道:“為何?”
龐忠和沉吟片刻,搖頭笑道:“咱家卻也是不知究竟想買個什么樣的奴婢?”
周鈞愣住了:“龐公不知?”
龐忠和:“你看我這府邸,都是些老仆舊部,怕是有好些年沒有增添新口了?!?p> “當(dāng)初我欲購買奴婢,大抵是因?yàn)楦咸淝?,想要找個人說說話罷了?!?p> “但是,我遍觀那些牙郎帶來的奴婢,總覺得哪里差了一些?!?p> 哪里差了一些?
周鈞看向龐忠和,對方在說這句話的時(shí)候,視線看向了遠(yuǎn)處,失去了焦點(diǎn),眼睛微微瞇起,這是一個代表陷入回憶的微表情。
龐忠和究竟在回憶什么呢?
周鈞決定從往事回憶這個點(diǎn)入手,試著找出對方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
周鈞:“龐公過去曾在宮中住過,小子有些好奇,那宮里究竟是什么模樣?”
龐忠和輕輕說了一句:“琥珀酒、碧玉觴、金足樽、翡翠盤,食如畫、酒如泉,古琴涔涔、鐘鳴磬響?!?p> 周鈞又問道:“龐公,宮里面平時(shí)消遣,都做些什么啊?”
龐公:“貞順皇后自幼好琴,在絳州的那會兒,就常常獨(dú)練排樂。來了長安,知曉圣人喜好樂律,更是琴不離手,曲不離口。咱家陪著她,這些年倒也沒長了什么本事,唯獨(dú)樂律一道,小有所成?!?p> “可惜,后來被宮中之事分了神,貞順皇后再也沒怎么碰過琴,想聽聽當(dāng)初那樂聲,怕是無望了?!?p> 周鈞聽到這里,對于龐忠和的心思,大概已經(jīng)了解個七七八八。
龐忠和身為內(nèi)侍,過去在宮中侍奉貞順皇后,那是將其當(dāng)做家人一般對待。
后來,貞順皇后去世,龐忠和離群索居,與其說是終日冷清,不如說是再也沒了那種家的感覺。
龐公買婢,并不是想要找個人伺候自己,而是想要找個同樣失意的人,能夠排解己身,互相安慰。
龐公的心思算是了解個大概,但問題是,上哪里去給他找這樣一位同道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