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你怎么又來了?!泵狭w淑聽見入口門鈴響,下意識的就先說了句歡迎,再一往上瞭,就看見那個瘦小白凈的大學生推著眼鏡,一臉尷尬又執(zhí)著的硬挺著肩膀走進來。
這是孟羨淑退休后自己承包的便利店,她躲不出去。對方那文文弱弱的小身板看著還沒她自己強壯,她有時候想,對方真要是個地痞無賴倒還好打發(fā)了,怎么偏生是這么一個仿佛說句重話就像欺負人了似的書呆子樣。
“阿姨......”丁穆一直坐門口雨棚底下的凳子上,雨水沒淋著,但也受了不少潮氣,這時候非常應景的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
孟羨淑讓他這噴嚏給震的原地抖了三抖,有心想呲噠對方幾句,正巧又進來個買煙的客人,等那客人走了,她那幾句硬話沒有一鼓作氣發(fā)泄出來,就徹底噎回去再而衰三而竭了。
“我買杯姜茶?!倍∧掳蜒坨R摘下來,掏出紙巾來擦了把臉。
孟羨淑手里動作摔摔打打的,可心里一軟,這孩子瞅著比自家兒子年齡還小,多少天了就在便利店門里門外這么和她熬著,可真是趕上熬鷹了。
她在機器底下接了杯姜茶,收了丁穆的錢,又走出收銀柜臺,去冷鮮柜里取了個鰻魚雞排飯便當,放到微波爐里加熱了兩分鐘,一樣乒乓作響沒好氣兒的甩在丁穆面前,無視了丁穆遞錢的動作,“送你的,快吃!”
“阿姨,”丁穆坐在收銀臺外邊的高腳凳上,飯盒沒地方擺,只能拿手捧著,那樣子局促得很,可眼神里釋放的勁頭兒又很難纏,“我昨天上午又去了一趟看守所,她狀態(tài)很不好,你們真的不去看看她嗎?”
“吃完趕緊走,要不就帶回去吃。”孟羨淑真聽不得這話,掩飾性的抓起抹布,用力擦著裝關(guān)東煮的加熱臺。
“阿姨!”丁穆加重了語氣,就那么盯著孟羨淑看。
孟羨淑手里動作一頓,勉強又擦了兩下,忽然把手里的抹布往臺面上一丟,紅著眼圈看向丁穆,粗聲粗氣的說:“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不體諒人心呢,非得上趕著往人傷口上撒鹽是怎么著?我家里兄弟姐妹六個,加上我嫂子家的親戚,里外里多少人,是不是就我沒拿著掃帚把你攆出門?這事我沒什么好說的,之前那些警察,那些媒體,沒完沒了的問話啊采訪啊,我們真的是受夠了,不想再回憶這事了!”
她自己平息了一下情緒,內(nèi)心里也快速自己開解了一下自己,盡量語重心長的對丁穆說:“你還小,雖然你說你是研究什么心理什么課題的,但我要說那些深的人情世故你估計也理解不到哪兒,誰家要是攤上這事,那滋味真是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別再來糾纏我了,啊,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阿姨,我知道你們傷心,難過,震驚,各種情緒都有,可你們真的不想弄明白這一切到底為什么會發(fā)生嗎?孟燃是你的親侄女......”
“你這人怎么這么油鹽不進??!”孟羨淑讓他磨得心里毛躁,忍不住實打?qū)嵉恼f了句心里話,“警察都說了,那屋子是從里面鎖上的,沒有外面的人進去,三個人里死了倆,三個人那都是我親人,誰殺誰誰打誰,對我們這些家里人來說都一樣,真的都不想面對,連想都不愿意想,我這提起來我都心慌?!?p> 她捂著胸口給自己順了順氣,“孩子,你懂點事兒吧,行嗎?”
這么多天她第一次和丁穆說這么多話,丁穆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把手里還沒喝的姜茶遞過去,孟羨淑順手接過來喝了幾口,壓下那股激動,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賣給丁穆的茶,一瞬間險些被氣笑了。
“阿姨,孟燃她從小到大,是個什么樣的人?。俊倍∧滦÷晢?。
“各色,矯情,敏感,什么事一點不大方,就愛自己憋在心里嘀咕嘀咕的,多長時間都不帶忘的,就是這么個人!”孟羨淑有點破罐子破摔了,沒好氣兒的說。
丁穆卻沒吭聲。
還以為他會乘勝追擊再問什么,卻半天沒等來動靜,孟羨淑冷笑一聲,“怎么,沒按照你想的來?你是不是心里都想好劇本了,就等著我按照你那小腸子小肚子說呢?”
“阿姨,”丁穆表情比剛才更誠懇也更嚴肅了些,“記憶是會被自己的意識強化扭曲的,你仔細想想,是孟燃從小到大真的像你說的這樣,還是因為出了這件事,你現(xiàn)在回想起過去的時候,帶著偏見,才刻意把那些細枝末節(jié)拎出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強化了那些記憶,然后借由此來安慰自己,'啊,原來是這樣的,原來她從小就有這樣的苗頭啊',是這樣嗎?”
孟羨淑讓他說愣了,腦子里轉(zhuǎn)了半天,“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玩意兒,繞來繞去的?!?p> 丁穆稍微笑了笑,“你跟孟燃關(guān)系好嗎?”
孟羨淑頓了頓,“我們一大家子關(guān)系都很和睦?!?p> “那孟燃和她爸媽關(guān)系好嗎?他們平時吵架嗎?有什么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嗎?”丁穆把聲音又降下去一格,像在和孟羨淑說什么悄悄話。
孟羨淑那邊卻又炸廟了,聲音升了好幾個調(diào)門兒,“誰家沒點牙齒碰舌頭的事啊,你擱家里不和你爹媽犟幾句嘴?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那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就為了養(yǎng)個孩子出來給自己幾刀的?你不是就想想問我哥是不是生前會家暴啊酗酒啊之類的嗎?我告訴你啥也沒有,什么不良嗜好也沒有,你就問遍全世界,沒有就是沒有!”
她利落的返回收銀臺里面,從飲料機里裝了杯新的姜茶,蓋好蓋子,和盒飯一起裝進塑料袋里,往丁穆懷里一搡,“我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再糾纏我,我一會要犯了心臟病什么的我跟你說你可賠不起,快走快走,別再來了,再來我真報警了?!?p> 丁穆給推著倒著走了幾步,又不甘心這才剛說了幾句話又被趕出來,只能拉著孟羨淑一直袖子,小聲央求,“阿姨,阿姨你再和我說說?!?p> 她倆推推搡搡的就到門口了,下班之后來給親媽幫把手的孟常離著挺遠就看見了,大步推門進來,一把攥住了丁穆的領口,拎小雞似的往外扔人。
“你他媽再來我就揍你,我昨天是不是和你說過這話!”
“兒子你放手,你放手,”孟羨淑趕緊過去拉架,“攆走得了,別打架,別傷著人!”
“阿姨,你再和我說說吧,這個心結(jié)是你們?nèi)胰说?,你們真的不想弄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發(fā)展到這一步嗎?引以為鑒也好啊......”丁穆越過孟常的肩膀,還是把目光投向孟羨淑的身上。
“引他媽屁的為鑒!再說不著邊的話,我要你好看!”孟常把他搡到在地上,手指頭朝他臉的方向狠狠點了一下。
后頭孟羨淑拽他衣服,“好了,別瞎說了!”
“怎么瞎說了,我大舅媽她不就是有神經(jīng)病,他們神經(jīng)病,我們引什么引......”
“你給我閉嘴!”孟羨淑使勁拍了兒子后背兩下,生氣的說,“你給下得診斷??!你是大夫??!再瞎說我讓你爸揍你!”
孟常讓他媽扯著往回走,嘴里還不滿的回嘴,“那不是你們天天背后叨叨的嘛,你們湊一起背地里天天說她神經(jīng)病......”
“就你耳朵長,那都是我們瞎說的......”
兩人互相埋怨著回了店里。
有孟常在店里,丁穆也不敢再進去了。
他坐了一屁股水,從腰往下幾乎全給打濕了,手掌也給劃破了一串皮,這會兒才后知后覺的傳來嘶嘶啦啦的疼。
他單手撐著身體晃晃悠悠的站起來,腦袋頂上突然被撐起了一小片干爽,順著傘柄,他看到一只遞過裝飯盒塑料袋的手,和一張帶了些尷尬的笑臉。
兩人莫名其妙的坐進了不遠處的茶飲店,這個年輕女人點了兩杯熱牛奶。
“謝謝,”丁穆去廁所簡單處理了一下身上的污跡,回來坐下才想起自我介紹,“我叫丁穆?!?p> “哦,不客氣,我叫Ann,”女人報了個英文名,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和這家人認識?”
丁穆想著磨了這么些天,應該算認識,于是點點頭。
Ann又追問:“那你認識Alice嗎?哦,就是孟燃?!?p> 丁穆謹慎的沒應聲,暗自打量起Ann的表情。
不過Ann 顯然沒他想得那么復雜,只當他默認了之前的問題,從自己的提包里拿出兩個厚皮的筆記本來,有些難以啟齒的解釋道:“是這樣,我和Alice是之前公司的同事,不是一個部門,但一起參加過一個外地短期培訓班,就關(guān)系還不錯,沒想到她......”
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有些跑題,于是把筆記本又往前推了一下,“這是我向Alice借的學習筆記,后來一直忘了還,但是她出了這事,我也不好再把她的東西留在家里,畢竟有些......我打聽她有親戚在這里開便利店的,就想著今天過來還......剛才看見那兩個人蠻兇的,要是你也認識Alice就再好不過了,東西給你吧,你看著處理,怎么樣?”
丁穆翻開筆記本的封皮,里頭是雋秀的陌生筆跡,夾雜著中英文的書寫,條理清晰。
“你怎么當初沒給警察?。縿偝鍪碌臅r候,應該不少人也去你們公司了解過情況吧?”丁穆問。
Ann苦笑了一下,“她出事前我剛休了產(chǎn)假,后來孩子出生后一直小毛病不斷,我就索性辭職了,一拖就拖到現(xiàn)在?!彼诡^轉(zhuǎn)了轉(zhuǎn)牛奶杯,“Alice那人平時挺和善的,業(yè)務能力也強,誰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不過......人不可貌相,人都是多面性的,是吧?”
丁穆趕緊問:“你為什么這么說?”
Ann被帶起了一些傾訴的欲望,“以前有好幾次我和她下班一起去公交車站,她都是坐和回家相反方向的車,我問她干嘛去,她說去醫(yī)院拿點安眠藥,說工作壓力大,睡不好,我還勸她選些中藥來吃,要不然依賴性太大......后來知道她出事了之后,我就沒事時候胡思亂想,你說拿安眠藥也不需要每周跑好幾次醫(yī)院的吧,會不會她就是精神不太正常?我不是說她精神病哦,我就是說,會不會是抑郁癥啊焦慮癥啊之類的,現(xiàn)代人常見病嘛,你說會不會?”
“你這樣懷疑她有什么根據(jù)嗎?”丁穆推了推眼鏡,“我的意思是,你平時觀察她的行為,有沒有焦慮或者抑郁的某些表現(xiàn),比如情緒低落,反復做一些重復性的小動作之類的細節(jié)?”
Ann想了想,搖頭,“那是沒有,看起來很好的,很正常的。”
丁穆想了想,“你說你們培訓的時候是關(guān)系比較好,當時是住一起嗎?”
“是啊。”Ann回答。
住在一起又和只是平時上班的時候相處有所不同,更多行為細節(jié)會不經(jīng)意的有所流露。
“那時候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異常的情緒或行為嗎?”丁穆追問。
Ann還是搖頭。
兩人又聊了幾句,Ann家里人來了電話催她回家,丁穆目送她離開,迫不及待的翻開面前的筆記本,一頁頁的仔細去看,試圖從字里行間發(fā)掘出什么孟燃曾不經(jīng)意間傾瀉出來的隱秘情緒,可翻來翻去,除了工整的專業(yè)知識,還是專業(yè)知識,一個多余的字都沒有。
丁穆喝了口牛奶,又掏出手機來,搜到孟燃公司的地址。在那個公交站點,過往的公交車共計有六條線,而往孟燃家相反方向所途徑的公交站點上,只有一所出名的醫(yī)院。
丁穆看著那家醫(yī)院的名字,心里又不是很確定自己推斷。
學渣很想和人分享,學渣日常懷疑自己的想法。
怎么孟常說他舅媽——也就是孟燃的母親精神不太正常,但Ann又說是孟燃經(jīng)常去醫(yī)院復診。
這一家人里,到底是誰,或者說到底是幾個人精神狀況出了問題?
這家人的慘劇,真的跟某個家庭成員的精神狀況有關(guān)嗎?
丁穆自己想著又搖了搖頭,根據(jù)他所了解到的情況,市局之前第一時間就請過精神專家對孟燃的精神狀況做過評估,結(jié)果顯示為正常。
他苦思良久,這些得來不易卻又其實模棱兩可的線索讓他苦惱的想抓頭發(fā),他急于去驗證,又沒那個能力,畢竟以他這個小白丁的身份,是無法調(diào)取到醫(yī)院內(nèi)部就診人員的個人信息的。
他想到一個人或許有這個能力,可拿起手機的手又踟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