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巧著人把雪落關(guān)進(jìn)柴房，自己從園子抄近路回去，一路都在琢磨該如何處置雪落。
西面的園子里一片蕭條，不知哪個粗使婆子偷懶，掃起的葉子都堆在僻靜處的樹后石下，當(dāng)主子瞧不見就沒事。
若是擱在平時，念巧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與人方便也是與己方便，沒必要在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上計較。
可此時看見一堆堆枯黃的落葉，境由心生，登時便想到自身。
在他人眼中，自己怕也就同這落葉般，早就過了青蔥年紀(jì)，今后只配落得個委身污濁的下場。
念巧越想心里越憋悶，上前朝落葉堆狠踢幾腳，黃葉翻飛，頓時散了滿地。
“哎，哪里來的小娼婦，閑得無聊不自己去耍，到這兒來尋老娘的晦氣！”一個粗使婆子快步過來，指著念巧的鼻子罵道。
念巧氣得柳眉倒豎，見那婆子眼生，斥道：“你是哪處的婆子，自己躲懶懈怠，還敢對我大呼小喝！”
婆子剛進(jìn)園子不久的，本不認(rèn)識念巧，但好歹還算有些眼力。
見念巧穿著打扮不像一般的丫頭，不免心下惴惴，語氣頓時軟下來。
“我是太太房里郭媽媽的親家，這幾日才剛進(jìn)院子當(dāng)差，所以才不識得姑娘，言語上多有冒犯，還望姑娘見諒。”
“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她家親戚，如今果然是不同以往了，一個個都要造反不成？”
念巧冷笑道：“她自己不過是個粗使婆子，還能往園子里插人，真是長本事了！”
“念巧姐姐莫?dú)?，為這起老貨氣壞了身子那可劃不來?！?p> 一個穿著褚色半長褙子的丫頭上前行禮，扭頭朝婆子瞪去：“這是大太太屋里的念巧姑娘！”
婆子嚇得一抖，太太身邊的紅人，雖沒見過卻早就聽過，哪里是自己能得罪的，連聲討?zhàn)垺?p> 念巧覺得與個粗使婆子計較，著實有失|身份，心里那口氣卻堵著消不掉。
那丫頭顯然十分會察言觀色，嘴皮子也利索，“說句不怕姐姐責(zé)罰的話，做下人的，平素難保沒有個偷懶?；蛇@也得分時候場合！”
“如今是什么日子？姨奶奶才剛進(jìn)門，老太爺即將回府，中秋臨近家里少不得要擺酒設(shè)宴，最是下邊該給主子長臉的時候。這個當(dāng)口偷奸?；?，如何對得起主子平素的寬厚？連姐姐這般好脾氣的人，怕是也忍不住要生氣的?！?p> “看你年紀(jì)不大，倒是個懂得道理的?！蹦钋梢馔獾乜聪蚰茄绢^，生得也還體面，這樣伶俐竟沒被挑到前面去伺候。
她心里這樣想著，便多問了幾句，“你叫什么，是哪家的丫頭？現(xiàn)下在哪個屋里當(dāng)差？”
“回姐姐的話，奴婢杜蘭，在園子里跟著陳媽媽學(xué)著打理花木的，爹娘原本是伺候先大太太的，如今在京郊莊子上做事。”杜蘭毫無隱瞞地回道。
聽到先大太太，念巧的臉色微微一變，難怪這樣靈巧的一個丫頭，如今被丟在園子里打雜。
“太太這幾日精神不好，這些個煩心的瑣事，我也不愿意說與太太知道，少不得又要生氣！你去告訴林大媳婦，把園子里這些人管緊些，別讓我再挑出錯處來！”
杜蘭的神色略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再上前多說什么，應(yīng)諾著退到一旁。
念巧心道，到底還是年輕，心事都寫在臉上，不過還算識大體。
她忍不住又多打量幾眼，十二三歲的年紀(jì)，尖瘦的臉兒，略微上挑的眼梢，身著粗使丫頭穿的青緞褙子，但在衣襟領(lǐng)口處，用淺粉色絲線繡著纏枝花紋，顯出幾分喜慶爽利。
“你好生當(dāng)差，以后若是前頭有差事缺人，我先惦記著你。”
念巧覺得這丫頭小小年紀(jì)，會說話又知道進(jìn)退著實不易，嘴上便先賣個好給她，今后說不定能借得上力。
“多謝念巧姐姐抬舉。”杜蘭一臉欣喜，蹲身行禮道，“奴婢一定不會忘了姐姐的好處。”
念巧一路走回寧華院，見府中許多地方都沒收拾妥帖，心下越發(fā)不悅，臉上自然也帶出怒色。
剛穿過寧華院東邊的月亮門，花墻旁邊就傳來個輕佻的聲音，
“姐姐這是上哪兒逛去了，怎地帶著氣就回來，府里還有人敢得罪姐姐不成？姐姐說與我知道，我給姐姐出氣！”
念巧見是安翰庭，忙收斂起不滿的神色，見禮道：“奴婢見過大爺，不過是下頭的人偷懶?；?，跟著惹了些氣，不是什么大事?！?p> “今個兒學(xué)里散得這樣早？”念巧接過他手里的書籠，“怎的沒個人跟著伺候？”
“先生家里有事，布置了課業(yè)便讓我們散了，今日只帶了小廝，沒讓他進(jìn)來?！?p> 安翰庭笑著湊上來，伸手撩起念巧的辮梢，拿在手里把玩著，“姐姐頭發(fā)越發(fā)好了，油光水滑的?！?p> 念巧是知道安翰庭的，因為是安家嫡長子，與下面的二爺又隔了足有七歲，所以從小被慣得不成樣子，一身拈花惹草的臭毛病，遇見生得不錯的丫頭，少不得要動手動腳，占些便宜。
平素她都直接抽身離開，但這會兒也不知扯動什么心思，扭身讓辮梢從他手中滑脫，垂眸淺笑道：“大爺這是做什么，當(dāng)心給人看見?！?p> “大冷天兒的，誰會出來……”安翰庭被她勾得心里癢癢，左右瞧瞧，伸手就朝臉上摸去，湊上去耳語，“姐姐擦得什么香粉，臉上這樣白嫩……”
“啪！”
念巧一巴掌拍開安翰庭的手，扭身躲開卻并不走遠(yuǎn)。
她佯怒嗔道：“奴婢做下人的，能用得什么好東西，還不是家里采買什么就用什么?！?p> 安翰庭摸著手背被拍的地方，見她袖口下滑，露出腕子上嫣紅的手串，襯得皮膚白皙瑩潤，更是心癢難耐。
他又涎著臉湊上去，“好姐姐，我若是能有造化，化作香粉、胭脂，敷在你的臉上，就是化了灰都樂意。”
他見念巧沒有躲開，手便不規(guī)矩地爬上她的腕子，摩挲著手串，低聲道：“要不就化作這串珠子，能待在姐姐的腕子上，定是修了幾輩子才能有的福氣?！?p> “大爺今個兒嘴里是吃了蜜還是抹了油？”
念巧一個眼風(fēng)飛過去，眼角眉梢那股子風(fēng)情，可不是安翰庭屋里那些黃毛丫頭能夠比擬的。
安翰庭被看得身子都酥了大半，整個人湊過去，伸手想要再多討些便宜。
許是這邊響動大了些，正房廊下出來個小丫頭，揚(yáng)聲道：“那邊墻下說話的是誰？”
二人聞言急忙正色斂裾，念巧拉著安翰庭叮囑幾句，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進(jìn)屋。
念巧在外間沉了沉心，這才進(jìn)暖閣里回稟。
“今日學(xué)里散得早，大爺過來瞧您，跟奴婢在花墻那邊遇見，便問太太這幾日的身子可好些了，有沒有請大夫來診脈?！?p> “虧得他孝順，今日外頭冷颼颼的，你們還說了大半天話，也不知道趕緊進(jìn)來暖暖身子?！?p> 徐氏聽說是大兒子進(jìn)來，頓時來了精神，坐直身子招呼人進(jìn)來。
安翰庭入內(nèi)行了個禮，直接偏身坐到榻邊，朝徐氏略一打量。
“娘，我瞧著您面色紅潤，精氣神兒也極好，身子定然沒有大礙的?！彼χ懞玫?。
“我也說沒事，都是下頭的人太過擔(dān)心?！毙焓下爟鹤舆@樣說，心里格外暖和熨帖。
安翰庭又道：“聽念巧姐姐說您還總是困倦，這也不能輕視，請大夫來瞧瞧還是要的，不然兒子心里惦記?！?p> “到底是大了，知道心疼娘了。“她伸手拉著兒子，越看越覺得高興。
“最近書讀得如何？過些天你祖父就要回來，定要考校你的學(xué)問本領(lǐng)，所以你這幾日可要好生用功?！?p> 一聽徐氏提到讀書，安翰庭頓時沒了精神，胡亂應(yīng)對幾句，就想要告辭了出去。
徐氏拉著兒子的手留道：“晌午在這兒吃了再回去?！?p> 安翰庭好容易得閑，哪里肯在里頭多待，忙推脫道：“學(xué)里有個同窗生辰，今個兒說好了出去吃酒，兒子已經(jīng)應(yīng)了，不好再辭。”
“你如今也不小了，多出去交際走動也是好的?！毙焓现浪麑W(xué)里大多是官家子弟，所以也沒攔著，反倒心里高興。
“別像你爹那樣，半點(diǎn)兒都不會與人來往，做了那么個芝麻大小的官兒，多少年了都不挪動挪動?！?p> 安翰庭知道徐氏一抱怨起來就沒完沒了，忙推說怕誤酒宴，起身要走。
他轉(zhuǎn)身背對徐氏的時候，眼帶笑意地朝念巧勾了一眼。
念巧神色不動，走到落地罩邊伸手挑起簾幔，輕聲道：“大爺慢走，少吃些酒，免得太太擔(dān)心?！?p> “出門讓小廝們好生跟著伺候，多帶件兒衣裳預(yù)備著，吃了熱酒出來吹風(fēng)容易著涼?！蹦钋杉?xì)心地叮囑著，“銀錢也備著些，萬一有個什么花銷，別讓人覺得咱家小氣?！?p> 徐氏聞言點(diǎn)頭贊許道：“念巧說得極是，到底還是她細(xì)心，槅子上還擺著做衣裳剩下的十幾兩銀子，你直接拿了去吧！”
“母親教出來的人，哪里會有不好的。”安翰庭得了銀錢越發(fā)高興，打心里覺得念巧對自己好。
他把銀子揣進(jìn)懷里，沖徐氏陪著笑臉說：“我身邊卻都沒個這樣知冷知熱的伶俐人兒，有心找您討人，卻又怕您離開念巧姐姐也不趁手?！?p> “你身邊丫頭婆子都快住了一院子，還缺了人不成?！毙焓闲绷藘鹤右谎?，笑嗔道，“得空再挑兩個好的給你，少惦記我身邊的人。”
念巧見安翰庭還想開口，忙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再多說，挑起簾子送他出去。
趁四下無人，念巧從腕子上褪下紅珊瑚手串，塞在他手心兒里，輕聲道：“大爺若是真心疼我，這話以后千萬莫要再提?！?p> 安翰庭攥住還帶著體溫的手串，放在鼻端嗅嗅上面若有若無的香氣，好生揣進(jìn)懷里道：“那我得空多來看姐姐?！?p> 念巧看著安翰庭離開，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心里一片迷茫。
這是在做什么？她自己也并不清楚。
以往她只想著如何做對徐氏好，也許，今后該多想想，如何做對自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