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子,就幫兄弟看一眼行不行,替兄弟看一眼,我求你?!彪娫捔硪贿吺浅槠暎泻⒛樕吓罎M了淚痕,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打在黑色的衣襟上,悄悄消失不見。肩膀抖動,胸腔里發(fā)出的嗚咽像是要把這黑夜吞噬。他想起剛在夏母朋友圈看到的文字“媽媽什么也不要了,媽媽只要你快樂?!蔽淖值紫屡渲粡垐D,是一個女孩兒,扎著丸子頭,拿著一束向日葵,照片定格在她轉(zhuǎn)過頭的一瞬間。他突然感覺到一陣心慌,他發(fā)了瘋沖進(jìn)十一點的夜里找還開著門的花店,買了一束看起來和圖片上一模一樣的向日葵。離開花店,走在路上,他想起來小姑娘說“再見,許煜”,他聽見他該死的回答“好”,他泣不成聲,在這人潮涌動的夜晚,海風(fēng)也變得潮濕。
“許熠,你他媽的犯什么賤!想看自己去找??!想挨刀子自己往上湊??!拉上老子演苦情戲呢?”豐輝啐了一口,他最見不得許煜這幅為了那女的要死要活的樣子,被人傷了還惦記那么久。
他可是清楚地記得,許煜和夏良一那女的分手那晚抱著酒瓶子不扔,吐到胃出血被送進(jìn)醫(yī)院那事兒。他還記得他們分手那年,許煜成年了,他記得許煜用不曾有過的冷靜的語氣對他說,“輝子,我要離開了,這里有太多關(guān)于她的記憶了,我想好好生活,我追不上她”,兄弟幾個給許煜舉辦了一場成年生日趴,也是歡送會。說是歡送,又有幾個人是歡喜的,許煜這么個爹不認(rèn)媽不養(yǎng)的苦玩意兒要不是這些個兄弟拉著還不知道往哪條歪路上走了。對了,之前,還有夏良一那個女的在的時候,許熠像是破土而出的朝陽,就好像他媽的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十七歲少年。夏良一走了,許煜又一個人走進(jìn)了他的黑夜,這次是帶著傷。
他慣會自己舔舐傷口,平時遇事兒都是自己扛,從不和兄弟們提一那道道開在心上的口子,除了夏良一這女的……“媽的,許煜,老子欠你的”,想到這里,豐輝罵了句臟話,還是答應(yīng)了許煜的懇求。
這天放學(xué),豐輝早早地等在學(xué)校門口,看著門口的幾個大字“黃源市第一中學(xué)”,他在想,就是這七個大字化成了一道鴻溝,橫在了許煜和夏良一之間。收回思緒,他盯著學(xué)校大門口,用他這雙眼睛,替許煜尋找他心里的那道身影——
她來了,可好像又不是她。豐輝記得,那時候哥幾個特別寵小姑娘,剛開始是因著許煜的緣故,后來這小姑娘整天阿輝阿輝的叫,讓她叫哥他偏不,有時候跟著許煜還喊上幾聲“輝子”,他佯裝要去揍她,小姑娘拽著許煜當(dāng)擋箭牌,也不是怕許煜,就是看著小姑娘眉眼彎彎,臉圓圓的還挺可愛,現(xiàn)在怎么——厚劉海遮住了眼睛,瘦的脫了身形,感覺身后的書包隨時能把她壓倒。他記得她這雙眼睛一頂一好看,別人見了都要夸一聲……風(fēng)像是知道豐輝的心思一樣,悄悄地吹開了女孩額前的劉海——眼皮無力地耷拉著。要說之前的夏良一像是一只幼鹿,現(xiàn)在的夏良一就是失去靈魂的布偶娃娃。
夏良一從豐輝身邊走過,她低著頭,她低著頭很久了,久到快要忘記上次抬頭是什么時候了……“一一!”她聽見有人叫她,是有人在叫她嗎?她好像一個人很久了。“一一!”腳步聲也一并傳來,她轉(zhuǎn)頭——感覺好熟悉,腦子一片混沌,她皺起臉?!耙灰唬 甭曇粢呀?jīng)在跟前了,她要抬起頭去看,好費力氣啊——入眼是一頭黃發(fā),有些粗獷的男人的臉,左眼下有顆痣——嗯,她想起來了,這個人叫阿輝,“光軍輝的輝字哦,叫哥,不然打你!”記憶里男孩揮舞著拳頭,眼睛里卻是數(shù)不清的暖意。她暗暗嘖了一聲,最近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
“阿輝哥?!毕牧家婚_口,感覺喉嚨被粘在一起,清了清嗓子。
“一一,你……還好嗎。”豐輝被那句“哥”定住了,他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小姑娘轉(zhuǎn)性了?怎么喊自己哥,他也沒有兇啊,就算是兇,丫頭還怕自己不成?
“嗯,阿輝哥我先走了。”夏良一不想抬著頭了,她感覺好累,感覺全身的力氣快要被用完了,她想起來了,有一個人對她說過“一一,我追不上你了,你一個人也要勇敢下去,一一,抬頭向前走,別回頭。”她想起來,那個人叫許煜,被蒙塵的記憶一旦出現(xiàn)一點光亮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她現(xiàn)在只想回家,她想趁她還記得把這個名字寫在日記本上。
“好,注意安全。”豐輝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一刻他好像擁有了一雙陰陽眼,他看見彌漫在夏良一周邊的沉沉的死氣,看見從夏良一心里瘋狂生長的偏執(zhí)的藤蔓,看見小姑娘的背上背著一座大山。夏良一像是被抽走了很多生力,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一,是長著和夏良一有著同副面孔,同樣記憶的軀殼。他只知道許煜那時候半死不活的樣子惹的他眼紅,沒想過嬌滴滴的小姑娘怎么承受這些。他暗罵自己不是東西,眼眶紅了幾分?!霸僖?,一一?!?p> 夏良一沒有回答他,她向前走去,還是低著頭,風(fēng)吹過,也抬不起她的發(fā)梢。她真的好累,她想,這兩條腿就是累贅,每天拖著它們走真的好費力氣,每天呼吸也好費力氣。要過馬路了。紅燈亮,停一停。夏良一摸了摸手腕上的凸起,抬起頭,用盡所有的力氣沖進(jìn)了流動的車堆?!敖K于,不用這么累了”,被撞到之前她闔上眼想道。
“一一!”豐輝用目光一直送著夏良一,他親眼目睹夏良一突然沖進(jìn)車堆,他看見小姑娘久違的笑,他聽見車子剎住的時候,輪胎和地面的摩擦聲,那摩擦里,混著夏良一的血。這輩子,懶惰如豐輝,沒跑這么快過,就是那年為了給許煜抱不平跑去許父家罵許父被追著打都沒跑這么快。他也不知道車潮有沒有停止涌動,他只想知道,那個小姑娘,有沒有事,痛不痛。
“一一!一一!”你看看阿輝好不好,以后你叫阿輝,阿輝再也不欺負(fù)你了好不好,你聽阿輝說聲對不起好不好,你原諒阿輝這么晚才來看你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一一……
“再……見,阿……阿輝?!闭f一個字,夏良一就吐出一灘血,她覺得好疼好疼,她想,對不起啊,許煜,沒把你寫在日記本上,我太累了,讓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豐輝輕輕抱著夏良一滿是血的身子,“拍拍背,嚇不著。一一醒一醒好不好,阿輝帶你去找阿煜,找到阿煜你就會開心對不對,就會像以前一樣對不對。拍拍背,嚇不著。拍拍背,嚇不著……”
豐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醫(yī)院的,他坐在手術(shù)室外面的椅子上,手腳冰涼,衣服,手上的血已經(jīng)凝固了,就像他的目光一樣凝固了,他盯著地板,似是要盯出個洞來?!安粫惺?,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一一?!彼炖镟?,時間漫漫,他能做的,只有祈禱。
手機(jī)鈴聲響起,豐輝顫顫巍巍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沒拿穩(wěn)差點摔在地上,來電備注是“一一的煜”,他一直沒改備注,這是當(dāng)時一一“威脅”他們每個人給許煜改的備注。豐輝深吸一口氣,走進(jìn)了旁邊的衛(wèi)生間,按下了接聽鍵——“喂,許煜?!必S輝啞著嗓子,他努力地努力地讓自己把那份悲痛壓下去,一個人出事,另外一個不會允許自己沒事。
“輝子,一一還好嗎。她會不會變瘦了,她交到新朋友了嗎,她開不開心,她……”
“嗯,她很好,我還有事,掛了?!彼麎翰幌氯チ耍略S煜再問下去他就要瘋了。他確實瘋了,那股子悲傷化作一聲聲哭泣,化作一聲聲“對不起一一對不起”,他覺得肺都變得灼燒起來,好疼,一一她,該有多疼啊。
從夏良一的葬禮上下來,豐輝都遲遲不能接受小姑娘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事實。他腦海里響起夏母的話:“是我對不起小一,她那么小,又是個女孩子,我只想著讓她承我的愿,想讓她再優(yōu)秀一點,想讓她用她的優(yōu)秀替我向她爸爸報仇,卻忽略了她本來就很努力很優(yōu)秀的事實。小一之前就自殺過一次,還好發(fā)現(xiàn)的早,救回來了,可我把她的心沒有救回來啊。我總覺得許煜會教壞小一,可她那時候那么開心,我都忘了我與她爸的恨。這個日記本是她因為抑郁記性不好開始寫的,有關(guān)許家小子的,麻煩你交給他。”
豐輝恨啊,怎么能不恨,他恨自己沒有盡做哥哥的責(zé)任,他恨自己空給了夏良一一個哥哥的幻夢,他恨他只看到許煜的苦痛。他想,要是早點注意到夏良一的不對勁,是不是,可以不用讓她這么累,這么痛苦。
他撥通了許煜的電話,“喂,阿煜,你聽我說……”
“豐輝你個騙子,你個大騙子!一一呢?一一哪里去了?一一真的好嗎!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許煜從夏母的朋友圈得知了夏良一去世的消息,他想,他的姑娘把她所有的幸運都用來讓自己遇見她了,把不幸留給了自己。他想一一那么怕痛,怕黑,怎么就會發(fā)生這種意外呢。許煜看到那條朋友圈,嘴巴長大呼吸,流不出來眼淚。怎么會流不出來眼淚呢,他好愛好愛一一,他好想她,怎么流不出來眼淚呢,他沒有不愛她,怎么流不出來呢,怎么就他媽的哭不出來呢。
“我來找你,許煜,帶著一一的記憶?!必S輝用力地捏著手機(jī),手指泛白。
跨江大橋上,江風(fēng)吹散了兩人的頭發(fā),吹不走悲傷,吹不起發(fā)梢,風(fēng)也疑惑,怎么一個小姑娘,兩個男人,今年都格外沉重,帶不起一點動靜。
“她是自己沖進(jìn)車流的,在那個我替你去看一看的下午,我親眼看著她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像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一樣飛了出去。我滿手是她的血。夏阿姨說,她從高一的那年暑假開始就查出來抑郁癥了,夏阿姨說,一一的手腕有條蚯蚓怎么也下不去,夏阿姨說,一一記性變得很差,所以她把日記本當(dāng)成了另外一個大腦儲存記憶,她讓我,帶給你?!必S輝是失了感情,嘴一張一合像是在完成匯報任務(wù)。
一記悶拳揮到豐輝臉上,他也沒有反應(yīng),他在想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了?!澳銥槭裁床蝗ゾ人∧銢]救下她!為什么!”許煜瘋了,他像回到了那個把壓在他媽身上的那個老板扒下來揍的那個夜晚,他只覺得拳頭停不下來,揮拳成為一種機(jī)械運動。豐輝任由許煜發(fā)泄,他想,能發(fā)泄出來就好,就好,就還好。
許煜小心翼翼地打開日記本,滿頁都是“許煜”“許煜”“許煜”,他把日記本合上揣進(jìn)懷里,許是夏天的江風(fēng)潮濕,給許煜的眼睛送來些氤氳水汽,淚水來的洶涌,再次順著臉頰下滑,啪嗒啪嗒打在身上,淚水滾燙,心卻是涼的。許煜朝著柵欄走去,翻過柵欄,下面就是翻著波浪的江水,又寬又深。
“你要干什么!許煜你他媽別給老子犯傻!”豐輝朝著許煜喊,可他站不起來,疼,被打的地方開始顯疼,心揪的疼,腦袋里面嗡嗡的。
“輝子,對不起,可是一一怕冷怕黑?!痹S煜向前倒去,他落入這江,就像一塊石頭落入大海,無聲無跡。
山寺四月花爛漫,豐輝這一生,年紀(jì)輕輕,失了妹妹,死了兄弟,“就賜他法號釋清罷,苦海無邊,愿他早日釋懷,清源正氣,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