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蒼白的下弦月穿行在淡淡的薄云中。清風吹來,二道巷里的幾棵槐樹在靜謐中颯颯作響。旮旯拐角的蟋蟀們爭相著叫個不?!?p> 肅衷手提著酒瓶踉踉蹌蹌地進了巷子。當他走到自家大門口時,不由得把晃晃蕩蕩的身子努力地擺平了,把暈暈乎乎的腦袋努力地直起來,把迷迷瞪瞪的雙眼努力地睜大了——月光下,高高的臺階上站著母親!她是那么的威嚴而神圣……
肅衷雙眼迷蒙,神氣輕狂,安下心要挑釁母親的權威。他把手中的酒瓶向母親一舉,高喊道:“我要南星!我要南星……”
沈卿睿從來沒有見過兒子這副德行。她氣得渾身發(fā)抖,幾步沖下臺階一把奪了兒子手中的酒瓶摔在了自家墻跟,然后抬手就給了兒子重重的一巴掌。
肅衷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他蜷縮在濃濃的酒漬中嘴里仍喃喃不斷:“我要南星……”
沈卿睿滿眼是淚。她恨恨地瞪了兒子一眼,轉身進了大門。沈卿睿徹夜沒有合眼。她躺在炕上心里是說不盡的難過和委屈。她不想哭,但眼淚卻總也止不住。沈卿睿想起了丈夫。丈夫去世后的近十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懷念他痛到心肺……沈卿睿想起了那兩個兒子。她多么希望老大的噩耗是誤傳,多么希望老二能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沈卿睿想起了大門外那個讓她傾注了多年心血撫養(yǎng)成人,卻又讓她無比傷心的小兒子。她抓起枕巾蒙在了臉上……
第二天晌午,熱辣辣的太陽照著西廈房?;杷拿C衷在一陣強烈的口渴中醒了過來。他一睜眼就感到了頭裂了般的疼,記憶隨著疼痛開始一點點地回來了。他慢慢坐起來,看了看身下干凈的床單,又低頭看了看身上干凈的衣服想,自己好像是睡在地上的呀。一杯涼開水放在桌上,肅衷想起了母親,眼睛模糊了……
沈卿睿走了進來。她默默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望著臉色煞白的兒子說:“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現在再給你說一聲,跟任家的婚事你同意得辦,你不同意也得辦,這事由不得你;過日子,比不得你跟那女娃上街游行喊口號,那是要踏踏實實的從腳下走過,從手里做過的;任家的這個閨女是個千里難尋的好閨女……”
“她連字都不認識,你讓我跟她咋過?”肅衷憋不住地高喊了一聲。喊完,他吃了一驚,暗想昨天的酒勁咋還沒過去?
沈卿睿沒有想到兒子會跟自己這么高聲的喊叫。她一驚,肝火忽的上到了喉嚨眼。但那火立馬又被她強壓了下去,說:“認字咋!不認字又咋!只要人好,會過日子,比啥都強!”
“我不同意;你把那婚事退了?!边@會兒肅衷的聲音小了,但態(tài)度非常堅決。
“啥?你給我再說一遍!”沈卿睿這次的肝火壓都壓不住了。她臉色鐵青,大喊道。
肅衷借著殘留的酒勁,果真把那句話又重復了一遍。沈卿睿怒不可遏,站起身就想再掄給兒子一巴掌。誰料兒子用胳膊輕輕一檔,她身子一歪就跌坐在了椅子上。沈卿睿一腔怒火出不來,氣得頭發(fā)暈,身子發(fā)抖。她顫著手,指著兒子半天說不出話……
王銘顯一步踏進門來,大聲道:“肅衷,你是想把你媽氣死呀?”
肅衷不再吭聲。他低頭坐在床沿邊兩眼通紅,淚花隱隱……
“你媽把你養(yǎng)大容易嗎?你是不是真想讓她老了無依無靠?”
“別說了!”肅衷突然大吼一聲,忽得站起身沖出門外……
屋子里頓時安靜的跟沒人一樣了。
“嫂子,你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王銘顯看著沈卿睿不住地用手按壓著太陽穴,很是擔心。
沈卿睿搖了搖頭,堅定地說:“事情該咋辦就咋辦,由不得他?!?p> 進出王家大門的人越來越多了,送白灰的、送家具的、送布料的、送面送油的、來干活的、來說事的、來諞閑傳的、來看熱鬧的……
沈卿睿好久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忙過了。王家自搬到西安也從來沒有這么多人光顧過。喜氣在人氣和時間的推動下越來越濃。雖說沈卿睿心里的那個大疙瘩時不時的要在心口上堵一堵,但給小兒子娶媳婦這個大喜事,讓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歡喜天天都充盈在她的心里。這個喜氣越濃,她心頭的陰影就越淡,有時甚至淡得都無法影響她的情緒了。沈卿睿堅信,只要平平安安的把筘吉迎娶回來,就不怕兒子再擰著來。一切她自有主張。
自打喝酒跟母親叫板以后,肅衷跟母親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他神情頹唐。家里人來人往的熱鬧他一概視而不見,整日整日的待在屋里,不是睡著不起床,就是躺在床上睜眼望窗外天上飛著的鴿子出神,再不然索性在城河邊一直溜達到太陽下山。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肅衷心里所有的念想都漸漸變得模糊了,就像一片混混沌沌的霧靄,看不清,摸不到。南星已經變成了一個影子。他和她中間隔著的那道銅墻鐵壁,令他無比絕望。廣州已經變得那么遙遠,轟轟烈烈甜甜蜜蜜的過去像煙云像夢幻都消失不見了;曾經跟南星說好的,畢業(yè)后報效國家的那些理想和抱負,現在都變得毫無意義了。過去的,就算都過去了吧,而以后呢?肅衷坐在城河邊,心中絕望而悲涼……
致易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肅衷的身后。他默默地從煙盒里取出兩支煙。當一股白煙從他的嘴里吐出后,他說:“你就同意了吧;這已經沒法改變了;再說了,我那嫂子人也不錯?!?p> 肅衷擰過身,仰起頭,狠狠地瞪了致易一眼,便又擰過臉去。他沒有心情說一句話,一個字。
致易心里樂著呢。盡管他自己都覺著這個樂,樂得有點說不過去。但他就是要為肅衷不能娶南星而樂。他心目中的嫂子,就應該是一個說話輕聲細語,待人和氣寬厚的女人,而不應該是像南星那樣的女人。但只要一看見肅衷眼里那股總也散不去的哀怨時,致易又由不得可憐他,同情他,想為他分憂。
夕陽慢慢地落在了西天盡頭,晚霞的余暉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天空漸漸變得又灰又青……
“走吧;回吧;屋里還有好多事要干呢?!?p> 肅衷望著西天嘆了口氣,扔掉煙頭,站起了身。
“今晚早點睡,明天一大早要去接媳婦呢。”
“不去。”肅衷說得堅決又淡然,并徑直往前走去。
致易望著肅衷的背影呆住了。唉,看來還有一場風波呢……
明天就要結婚了,娶得不是南星。肅衷面朝墻蜷縮在床上,心中無比哀傷絕望……南星,你在哪?今晚是咱倆相愛的最后一個晚上了;明天天一亮,我就要跟別人成婚了,你知道嗎;……你說得對;我是懦夫;我就是一個懦夫!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懦夫!……我以為,只要努力堅持,我母親總有一天會接納你的;但誰知,她早已背著我將我的婚事安排了;……我,萬念俱灰啊,沒有希望,沒有光明,沒有快樂,沒有幸福;我的世界里沒有你,便沒有一切,四周全是黑暗……我為我的懦弱深感懊悔和羞愧;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背棄你,但誰知竟有今天,好苦啊……我辜負了你;我沒良心;我曾對你發(fā)下的海誓山盟,我食言了;對不起你啊,南星……淚,靜靜地,大顆大顆的滾落在了枕頭上。悲哀,像黑暗中的大海一樣吞噬著肅衷。他一遍遍地哀叫著……南星,這是我最后一次的呼喚你了;我想你啊……到了明天天亮的時候,你我將永遠的天各一方,不得再見了;你知道嗎?……明天,明天我要做最后一次的反抗,但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因為我不能不考慮我的母親啊……南星,你罵我吧;你恨我吧;你詛咒我吧……
沈卿睿一掀竹簾走了進來,后邊跟著王銘顯和致易。不用看,肅衷就知道是誰進來了。但他不想轉身。沈卿睿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致易站在她身旁。王銘顯坐在了肅衷的床邊。很長時間,屋子里誰也不說話。幾個人都沉默著。院子里的人,來來去去吵吵嚷嚷,更顯得西屋出奇的靜。
“唉”沈卿睿嘆了一口氣,說:“衷兒,咱倆談談,做個交易如何?”
肅衷豎起了耳朵。
“起來;你媽跟你說話呢?!蓖蹉戯@拍拍身后的肅衷屁股。
肅衷不動。
“讓他躺著吧;有耳朵就行?!鄙蚯漕Uf:“我想了個辦法,咱倆商量一下,你看你同意不同意;同意了,咱就按我說的這個辦法行事;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當我沒說;明天的事該咋辦繼續(xù)咋辦;這會兒,你王叔和致易都在,他們可以給咱母子倆做個見證?!?p> 母親又想出啥點子了?會不會再把我裝進去?肅衷心里嘀咕著。
“我知道你看不上筘吉;你也知道我看不上南星;但你的婚事已定,容不得反悔;你看咱倆這樣行不行;只要你答應明天給我安安生生地把筘吉娶進門,我就答應你,婚后可以繼續(xù)去廣州;你想留在廣州教書也行;你想出國留洋也行,隨你便;但有一個條件,你不許再跟那個南星繼續(xù)來往;因為你是結了婚的人,是有家室的人;你不能做事不像話;你看,我這個辦法你能不能接受?!?p> 這是啥辦法嘛!肅衷沒好氣的想,說來說去,我還是得跟那個村婦結婚。我不同意。肅衷背對著母親,不吭聲。
“肅衷,我覺著你可以考慮一下你媽的這個辦法?!蓖蹉戯@說:“你媽的這個辦法嘛,也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但就眼前來講,是個可以緩解你們僵局的辦法;筘吉雖然你看不上,但你媽和王家需要她這樣一個好女孩;這一點你已經很清楚了;我也不需要再多說啥了;你嘛,是不是可以換個想法,這個婚事雖然不盡你意,你就權當給你媽娶回了個伴;至于感情嘛,可以慢慢來,現在沒有,不一定以后永遠沒有;人和人的感情不都是處出來的;你看看咱周圍的兩口子,有幾個是先有感情才結婚的;不都是結婚前連個面都沒有見過就把婚結了,那不也是恩恩愛愛的過了一輩子;就說你媽吧,她嫁給你爸之前知道你爸是誰?知道你爸長啥樣?當年你外爺為報恩把你媽從西安城嫁到了蒲城縣,你媽有啥怨言,還不是跟你爸和和美美地過了一輩子;所以啊,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絕望,那么難受;我相信,等你明天見了筘吉,你就一定會改變你的想法?!?p> “我不同意;明天我不會去接媳婦的?!泵C衷對著墻冷冷地說。
沈卿睿嘆了一口氣,傷心地說:“唉,這娃現在變得犟成啥了;以前哪是這個樣子;我真后悔讓他去廣州上學了,想想都難過?!?p> “嫂子,你別難過;我跟肅衷再談談;這娃還是懂道理的?!?p> “那你跟他談吧;我出去了?!闭f著,沈卿睿站起來,捶著腰向門口走去。
看著沈卿睿走出了門,王銘顯又拍拍肅衷的屁股說:“起來吧,咱叔侄倆好好說說話;致易,你也坐下?!?p> 致易嗯了一聲,坐在了椅子上。
肅衷懶洋洋地翻個身,坐了起來。
“唉,你這娃也真是個死心眼;叔都給你說了,南星那娃不適合給你做媳婦,你咋還這么的想不明白?南星一看就是那種干大事的人,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你是誰呀?你有幾斤幾兩?”
“我也是干大事的人!”肅衷不服氣地說。
“哈哈,對對,我承認,我承認;你以后也是干大事的人;但我問你,你倆都去干大事了,日子咋過?你是想指望南星給你做一口飯呢?還是她能指望上你給她端一口水?”
肅衷不語。
“別把事情想的那么好,那么浪漫;過日子就是過日子,過日子就是煙熏火燎;你想干大事,你的身后就必須有一個不是干大事的人;你懂不懂?。渴迨沁^來人,叔給你說的這些話都是良心話;你娃要好好地聽著,別犯渾;把那個南星忘掉吧,讓人家姑娘去走自己的路;明天,好好地去把筘吉娶回來,讓你媽高興高興,讓你媽多活些年;你小子前半輩子享的就是你媽的福;你讓你媽難過,你就是大不孝!聽清楚了沒有?”
肅衷擰過臉,不說話。
“你小子還真犟??!”王銘顯笑著在肅衷的頭上輕輕扇了一巴掌。
“爸,讓我跟肅衷說幾句?!敝乱渍f。
“行;那你哥倆好好諞;我出去忙了;肅衷,聽叔的話莫錯?!闭f完,王銘顯走了出去。
肅衷噘著嘴,看著王銘顯的背影。
“肅衷,我覺著你媽和我爸說的話都在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再這樣堅持下去,你讓你媽咋辦?難道要讓她把人丟完嗎?明天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都來了,你再這么堅持著不去接媳婦,你想想那會是啥場景?我給你說,過不了兩天,滿西安城的人都會知道你們家的事;人家都會嘲笑你家,笑話你不懂事不孝順,還會笑話你媽養(yǎng)了個啥兒子;看著你媽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你心里就不難過?算了,跟南星斷了吧;那個嫂子雖然我也沒見過,但聽我爸和街道上的人說就是不錯;還有,你媽剛才說的那個辦法,我覺著能行;結了婚,如果你心里還不好受,那咱倆就回廣州;或者去法國;在外邊跑跑,你的心情也許慢慢就好了;再說了,家里有筘吉陪著你媽,以后咱倆就是跑到哪兒,心里也放心;日子長了,你也許還會習慣筘吉了?!?p> 肅衷擰過臉看著致易,說:“你說咱倆回廣州?”
“是呀;如果你結婚后心情還是不好,咱倆就回廣州,或者留洋?!敝乱妆M管心里并不這樣想,但為了讓明天的事情能順利進行,他也是言不由衷了。
“那你說我媽的這個辦法可以接受?”
“是呀?!敝乱c點頭。
“那我還可以再見南星?”
“這你就胡說了?!敝乱状驍嗔嗣C衷的話:“你媽剛剛說了那些話,你沒有聽見?”他就忘不了南星!致易撇著嘴想。
肅衷愣愣地望著致易。
“你不要再想著南星了!咱們再去廣州,你已經是結過婚的人了!”致易瞪著肅衷沒好氣地說。
肅衷心里一陣黯然……
“把事辦完你說話;要去,咱倆就去;不去,咱倆就在西安找事干?!敝乱锥嗝聪MC衷說一聲不去。
“去!”肅衷把抽完的煙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唉!致易暗暗嘆息。說:“那明天咱倆去接媳婦?!?p> 肅衷滿臉陰郁,又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