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卓凡只覺腦中一片混亂。
那重樓疊嶂，群宮聳起，檐飛八角，壁照九龍的紫禁城？
那雄偉壯闊，紅墻碧瓦，館藏百萬，并世無雙的博物院？
要燒的怎么會是故宮？
格蘭特見他停筆不寫，愣愣地看著自己，以為他沒聽懂，于是又重復(fù)了一句。
“紫禁城，皇帝的宮殿。”說罷，看了法軍的孟托班少將一眼。
關(guān)卓凡恍然大悟。他們兩個，原來商定的目標(biāo)是圓明園，然而格蘭特心有未足，提出了所謂“更重的懲罰”，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紫禁城。
不，這種事情不可能發(fā)生，不允許發(fā)生！我是博學(xué)多才的講解員，我是優(yōu)秀的偽劣商品推銷者，他不就是個傻老外么？我能忽悠他！關(guān)卓凡腦子里飛速轉(zhuǎn)著念頭，放下筆，站起身來：“尊敬的將軍閣下，我認為紫禁城不是一個恰當(dāng)?shù)哪繕?biāo)?！?p>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备裉m特不耐煩地看著他，“你的工作是把信寫完?！?p> “格蘭特先生，如果是這樣，我冒昧地建議你，立刻請求從英國派出更多的軍人來這里，五倍，十倍的軍人，”關(guān)卓凡的態(tài)度謙恭而固執(zhí)，“即使那樣，你也會把你余生的所有時間，都花在鎮(zhèn)壓這個龐大國度層出不窮的暴亂上?！?p> “……很有趣?！备裉m特冷冷地打量著這個通譯，“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無意冒犯，不過我們都知道，你擊敗的只是兩萬名僧王的蒙古部隊，是大清帝國所有軍隊中，很小的一部分?！痹诟裉m特的目光下，關(guān)卓凡并不退縮，依然很溫和卻也很執(zhí)著地說道，“在長江以南，黃河以北，仍存在有幾十萬忠于朝廷的軍隊，正在跟太平天國作戰(zhàn)。他們之所以沒有到京城來保護皇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相信和議一定能夠成功，洋人不會對他們的都城造成致命的損害?！?p> “但是皇帝犯了錯誤，必須受到懲罰……”
“紫禁城不僅僅是一座皇宮，實際上，它是整個民族的象征，是這個古老文明的重心所在。”關(guān)卓凡小心地選擇著詞句，“你如果只是想懲罰皇帝和政府，你一定能找到更合適的目標(biāo)。但如果你毀滅了紫禁城，那么英國會成為這個東方文明永遠的死敵。我想，這并不符合英國的利益?！?p> 英國的利益？格蘭特開始認真地聽著，沉吟不語。
“格蘭特先生，我想你們的女王和議會，并沒有打算將戰(zhàn)爭無限擴大，也沒有打算推翻這個朝廷，你不是也派出了代表，在跟朝廷談判和約么？你要的本來只是幾顆樹木，可你現(xiàn)在卻準(zhǔn)備燒毀整個森林？”
這句話，讓格蘭特動容了！這名通譯的見識，遠遠超出了他的估計。
“格蘭特，”坐在一邊的孟托班也說話了，“事實上，我認為這個人說得很有道理?！?p> 格蘭特從復(fù)仇的狂熱沖動中漸漸冷靜下來了。他不得不承認，關(guān)卓凡所說的話，切中要害。作為一個職業(yè)軍人，他必須審慎地評估，他的行動是否超出了女王陛下的授權(quán)，而女王陛下顯然不會同意他“燒毀整座森林”。
格蘭特緩緩點了點頭，將目光轉(zhuǎn)向孟托班：“那么……維持原議？”
“維持原議?！泵贤邪嗾玖似饋?，“圓明園只是皇帝的一座私人園林，而且……據(jù)說也有豐富的寶藏。”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格蘭特又轉(zhuǎn)向關(guān)卓凡，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你很出色。”
干你妹的時候，我會更出色。關(guān)卓凡看著這兩個強盜頭子，把他們深深地記在了心里。
“信不必寫了，照這個底稿，把紫禁城改為圓明園，寫成幾張通告，我要派人張貼在城內(nèi)和圓明園外。”
當(dāng)天下午，京內(nèi)數(shù)處和圓明園外，都豎起了高高的告示牌，上面白紙黑字，寫著英法聯(lián)軍司令部給京城百姓的通告。這篇通告，筆法拙劣，語氣粗疏，錯字別字比比皆是，素為當(dāng)時和后世的史家所鄙薄，卻不知道這篇通告，實是出于關(guān)卓凡之手也。
“宇宙之中任何人物，無論其貴如帝王，若犯虛偽欺詐之罪，即不能逃脫其應(yīng)有之責(zé)任與刑罰，清帝不能守前約，反違反和約，茲定于九月初五日，搗毀其夏宮圓明園，以示懲罰，與百姓無關(guān)。”
每一個字，都象一口釘子，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
*
九月初五，劫煞，重日，宜出行，動土，拆卸，忌嫁娶，安葬。
英軍和法軍的士兵，先后從圓明園的東面和南面入園。等到關(guān)卓凡隨著英軍司令部的后續(xù)人員到達的時候，瘋狂的劫掠已進入了尾聲。大批物品正堆在園子里一處空的臺子上，由格蘭特的秘書指揮著整理。
“嘿，干！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格蘭特的秘書興致勃勃地叫住他，指了指遠處，“人家龔先生一大早就來了，拿了整整一車好東西！”
遠處正是那個穿白色西裝的華人，押著一輛車，由三個民夫推著，向園外走去。
“龔先生……龔孝拱！”關(guān)卓凡喃喃自語，“我祝你斷子絕孫?！?p> 他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個人，就是史書上所記載的大漢奸，親自引洋兵進入圓明園的龔孝拱。一個讀書人，跑去做了大漢奸，這就夠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是大名士龔自珍的兒子。
“馬上就要舉行拍賣會了，”格蘭特秘書的話，打斷他他的思緒，“你也來吧，保證有許多連你也沒見過的珍寶！”
關(guān)卓凡知道這場拍賣會。英法士兵在這里所搶掠的很多珍寶，要統(tǒng)一在拍賣會上賣出。出價高的人得到珍寶，而賣得的錢，會均分給每一個聯(lián)軍士兵。
關(guān)卓凡猶豫了一下，很快就下了決心。
為什么不呢？他摸了摸荷包，那里有這幾天英國人所付給他的十二個金鎊的報酬。如果能用這些錢，拍到幾件東西，也算是能夠?qū)⑦@些本來要飄揚過海的“文物”，留給后人。
主持拍賣的，正是格蘭特的那位秘書，周圍環(huán)繞著幾百名比較富裕的軍官和士兵。
每一件東西放上拍賣臺，都會引起一陣騷動，然后往往只經(jīng)過兩三次簡單的競價，就會被賣出——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沒有人會為某一件物品出特別的高價。
一柄鏤空的白玉如意，兩個英鎊就賣掉了。
一塊青玉硯臺，只要一英鎊六十先令。
兩件龍袍，賣到了五英鎊，引起一陣驚呼。
關(guān)卓凡用一英鎊，買到了一副絹本的《搗練圖》，又用五十先令，買到了一副梁楷的《六祖伐竹圖》。
這真是夢幻般的價格，關(guān)卓凡心想。若是放在后世，那自己是要笑不動了。
現(xiàn)在拍賣臺上放著的，是三個銅制的獸首，從斷口處就可以看出，是工兵用大斧從什么地方砍下來的。
蛇首、羊首、狗首。
“三個一起，只要一英鎊！”秘書已經(jīng)累了，有氣無力地喊著。
關(guān)卓凡舉起了手。
“現(xiàn)在是一英鎊，有沒有人出一個半英鎊？”
坐在離關(guān)卓凡不遠處的一名法軍中尉舉起了手。
“兩英鎊。”關(guān)卓凡不等秘書說話，自己報出了價格。
那名中尉撇了撇嘴，放棄了。關(guān)卓凡聽見身后的士兵在互相嘀咕：“只是幾個水龍頭罷了。這個奇怪的中國人，不買珍珠寶石，總是買一些破紙和垃圾?！?p> 拍賣的效率很高，隨著拍賣品的減少，拍賣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主持的秘書看了看角落里一堆書本字畫，抬起頭來，對關(guān)卓凡喊道：“干！這一堆東西，”他用手指了指，劃了一個圈，“十英鎊，都給你好不好？反正你喜歡?！?p> 好是好，可是……
“我的錢不夠了，”他檢視了一下自己的荷包，“我只有八英鎊?！?p> “八英鎊，成交！”秘書笑道，“不過我要跟你說清楚，里面有不少已經(jīng)損壞或者弄臟了?！?p> 關(guān)卓凡點了點頭，四周的洋兵，響起了一片哄笑聲——這個家伙，又買走了一批破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