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垂龍恪虎
不管是哪個中原，哪個華夏大地，燕地在這個時候總是這么冷。蘇秦松開韁繩，揉了揉勒出印子的手，裹緊了衣服。
“如果晚輩沒有記錯的話，蘇先生是洛陽人?！焙箢^的慕容恪許是見他無趣，抽一鞭子，催馬趕上來，齊頭而進，“想來是聽過“燕燕于飛，差池其羽”的詩句的?！?p> “太原王有心了。”蘇秦也顧不得寒冷和馬上的顛簸，伸手還了一禮，“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蘇秦少時，倒是頗為喜歡這詩，雖是送別，但其情其景，也算是孔夫子說的‘哀而不傷’了。”
“今日之情境，倒是讓晚輩想起這首詩來?！蹦饺葶≡隈R背上仰頭微遙，倒是兼具異族歌謠和漢家吟誦的神韻，“燕燕于飛，頡之頏之——”
蘇秦顧不上感慨，心思活絡(luò)了起來。
這幾日慕容家與他接洽得最多的便是這個太原王慕容玄恭了。他待人謙和，言語得體，對自己言必稱“先生”，算是讓蘇秦原本對胡虜不尊王化的印象大有改觀。但從容有禮的背后，并不說明此人是個易于之輩。處世為人，雖是斡旋調(diào)合，滴水不漏，但也處處暗藏機鋒。
即使是在昔日，也算是俊杰中的翹楚。與這等人物相談，句句話都要留著心眼。
慕容氏以燕為國號，若非大敵當前，燕國是必定不會容得下一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蠻夷爭這個宗廟祖先傳下來的名頭——事實上，雙方都知道，一旦大敵除去，必然就是龍爭虎斗之始。但眼下……不是時候。自己出使前，樂將軍和崔先生大致已經(jīng)猜到了這國號之爭，按他們兩人的意思，兩燕會因為法統(tǒng)之爭打起來，但不是現(xiàn)在。于是自己在半推半就之下，代昭王認了這個“新燕”。慕容恪此番提起詩歌，倒顯然是意發(fā)詩中，話在歌外了。
這首邶風中的詩，據(jù)說是衛(wèi)莊姜送歸妾時所作，從字面上來看，慕容恪是以將自己比作莊姜那樣有才華的美人，此次雖是出兵，但也有順路“護送”自己回燕之意——那說來就是譽美自己？但轉(zhuǎn)過來想，莊姜歸鄉(xiāng)之時，桓公身死，一生悲涼，回顧往事，方有所感，乃賦《燕燕》之詩，若是將自己比作歸婦，那便是大大的不吉。
想到這里，蘇秦長嘆口氣。
若是那個慕容垂，可能的確存著這份心思，但他兄長慕容玄恭到底沒這么毒辣。蘇秦在心里開慰自己。慕容恪大抵并不曉這詩句里復(fù)雜曲折的古遠往事，所要表達的意旨就在他最后的兩句——燕燕于飛，頡之頏之。
燕飛于天，是忽高忽低的姿態(tài)。承自召公奭的諸侯國國祚有數(shù)百年，面前這些雄兵駿馬所屬于的國度，也是以這個“燕”字為國號，或許算是命定之數(shù)吧。頡頏頡頏，誰頡誰頏呢？慕容恪的言外之意，應(yīng)該就在此吧。
想到這里，蘇秦想笑，但是卻笑不出來。這情形真是如今日燕地的風光一般，讓人開心不起來。終究燕國地小民弱，若是有秦齊之強，還會如此艱難謀劃？
“先生莫要太過憂慮，”慕容恪見狀，出言寬慰道，“此戰(zhàn)，不論前后古今，必是我燕人之勝。拓跋的根底，我等多少也知道些。此番樂毅將軍已與道明在幾封書信間定下了大略，以恪度之，必是百勝無失的?！?p> 蘇秦展開眉頭，換了臉色，贊了幾句“英武之資”一類的話，聊做回應(yīng)。但心思到底不在這頭，很快便也低著頭，策馬自顧而前。
慕容恪看著這個悵然的前人高士，也皺起了眉，心中打起算盤。
蘇秦帶來的條件的確是誘人的，兩燕結(jié)盟，這些古人雖然在以前是冢中枯骨，但今日卻都跳了出來，難保日后不會碰上很多大談華夷之別的人。想來此刻的天下，也沒有幾個名頭來由比春秋時的古燕來得更正的華夏血脈。讓他們認了大燕的國號，算是勉強有了個法統(tǒng)，中原的漢人凡事都講求個師出有名，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次從定盟到出師，雖然接洽商議都是由他出面，但背后推助的，都是慕容垂。說起這個弟弟，慕容恪既是愧疚，也有些欣慰和驕傲。兩兄弟這一年彼此交流不少，慕容恪看得出道明在軍陣上的才能更勝往昔，自己當年確實是沒有看走眼。
慕容垂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打算，無外乎是配合樂毅做出這個局，佯作要出重兵威逼北平，讓拓跋珪再也坐不住，按照樂毅的想法在此時有些倉促地出擊。隨后私下與古燕國定下盟約，攻城軍伍及野戰(zhàn)的步卒都中道返回，只剩自己和他所率的萬余騎兵繼續(xù)西行。為了彰顯誠意，除了這兩路騎兵外，其他幾路軍隊所帶的口糧都不過百日，糧草籌備督運都請燕使蘇秦過了目——當然，自己二人統(tǒng)帥的騎兵，所需要的那些糧草就只能由燕國提供。
慕容恪知道，他這個自幼就膽略非凡的弟弟，這一次躍馬拉弓，要狩獵的可不是那一動不動的北平城。
射個死物，算不得本事。
他要射的，是拓跋，是拓跋麾下最精銳的親軍。
參合陂的那一場血戰(zhàn)，他至今也沒有忘卻。
樂毅的條件能被接受，不僅靠的是蘇秦的巧舌如簧，也是因為這方略謀劃本就合慕容家的意思。慕容垂私下與自己所說的話，是“幽燕之地，當以軍威平之，北平雖有樂毅制兵，然終不為我敵手。所慮者不過拓跋爾?！?p> 多少局中之人，包括之前的自己在內(nèi)，都以為北平是破這幽燕困局的關(guān)鍵。
唯有自己這個弟弟，想著直接除掉棋盤前的對弈之人。
慕容恪長嘆一聲，笑了笑。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何種情緒。
不由得想起前幾日斥候截獲的北平城的來信。信是寫給蘇秦的。但出乎意料的是，信上的字倒并不難懂。
寫的是：“垂龍恪虎，慎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