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新人舊人
“讓客人候著主人，等了兩盞茶的功夫，看來后人禮制與前朝多有不同，”王樸看著桌對面的趙匡胤君臣，“趙點(diǎn)檢行的禮數(shù)似乎也輕了些。又或者后世君臣之間也是長揖做禮了？”
趙匡胤并不答話，只是目光看向趙普。文彥博自知身份早已退下了，先前他與一眾文臣商議好了互見的禮節(jié)，不能顯得輕慢，也不能自降身份——王樸不可能真的當(dāng)他逾越，這么敲打無非是要強(qiáng)調(diào)自己與世宗是舊日君臣，有愧于他，從而議事時多進(jìn)幾寸。
王樸這個人趙匡胤還是了解的。對于不認(rèn)識的人會很安分，只會從國家的利益入手。但今日見了自己，話語間的機(jī)鋒自是不會少的。至于應(yīng)對之法，還就交給趙普了。
趙普會意，道：“昔日主幼臣疑，人心不定，一眾將士強(qiáng)意如此，乃有后事。更兼我主之尊乃是由恭帝禪讓所定。普以為，世宗誠然是君，然我主亦稱孤建制，平定天下，功彰社稷……”
“閣下方才自稱是……”王樸打斷了他的話，作勢想了想，“對了，趙普，如我所記不錯，你是趙點(diǎn)檢麾下掌書記。我道你只曉吏事，不想還懂禮制，倒是難得。王樸不才，倒想問問趙書記，今日之禮，本的是何朝的體制？”
“即是均為帝王，那便是平禮相交，一如各國君王會盟之禮。此禮上考先秦，下?lián)宕羧狰欓T，高祖謝霸王，也不過此禮而已?！?p> “帝名列于同時，自是無上下尊卑之別，然承祚有先后，卻非如此，看來趙先生所學(xué)不深啊。”
趙普愣了愣，還是接上了話：“先后之間未必有尊卑之別。后人祭廟，以天地君親為尊，君王自然當(dāng)對先帝行全禮。但我主受禪于周，堯舜之間，未聞堯尊舜卑者。”
“謬矣。”王樸的笑中帶著幾分諷刺，“禮承周文，傳由圣賢，堯舜之事，如何做得例證？若要尋舊例，有本可考的不過魏文代漢，司馬代魏而已。觀此禪位之語，不過是權(quán)臣的托詞粉飾——敢問趙先生，趙點(diǎn)檢是要自比魏文，還是自比晉武啊。”
“國祚有始終，魏文晉武承接神器，志向皆在漢魏末帝之上，王先生輕視前人，到底是書生意氣罷了?！壁w普自是不能示弱，“魏文帝見山陽公，晉武帝見陳留王，難道也是行君臣之禮么？”
“這其中可還有分別。司馬炎受禪于曹奐——司馬炎若是見了明皇帝曹叡，難道不行君臣之禮么？趙點(diǎn)檢受禪于幼主，重遇陛下，難道又……”
“文伯?！辈駱s知話說到這般地步已然足夠，出聲喝住了王樸，“逞言辭之利，你自己也失了禮數(shù)。我和匡胤今日來難道是聽你說道理的么？”
“臣知罪?！?p> “王太保才學(xué)非常，趙普受教了。”趙普也垂首行禮，“普亦是出言無狀，誠惶誠恐……”
“你們文人這些門門道道就先不要說了?！壁w匡胤到底按捺不住，擺手示意趙普坐下，看向柴榮。
奪了別人家的基業(yè)，說出一千一萬個大道理，他心里都是不舒坦的——當(dāng)然，不舒坦主要是因?yàn)樗廊サ男值芑钌刈搅四忝媲?，睜著眼睛看著你?p> 晦氣。
但趙匡胤敢做就也敢認(rèn)。這話他不敢對著天下萬民說，但他敢對著柴榮說。
“大哥，我和你說實(shí)在話。沒多少緣由，沒什么將士裹挾，沒什么主少國疑，順天應(yīng)人?！壁w匡胤直視著柴榮的眼睛，“無他，我想做皇帝而已。當(dāng)時也有這個能力，不這么做，總會有人給我不舒坦，于是便做了。”
他倒是坦誠。柴榮心中覺得有些好笑。趙匡胤投太祖后，立了些軍功，不久就到了自己麾下。這人性子開朗，私底下見了同輩的人都大哥老弟的叫。張永德就一直是他的“張老弟”。后來自己過繼為皇子，他在殿上堂前是叫殿下，私下開口還是“柴大哥”……本該算他僭越的，但自己不在乎這些瑣節(jié)，就也由著他。但登基后就只能稱一句“陛下”了——因?yàn)榫贾g，當(dāng)是沒有公私之分的。即便他此日再喚這聲“大哥”，時過境遷，人事更易，與舊日大有不同了。
“那做了皇帝后呢，有何體會？”柴榮問道。
“目之所及，無比開闊。仿佛白云紅日，皆在我心胸之間?！?p> 郭榮點(diǎn)了點(diǎn)頭：“此話說的不錯。但彌留時自會明白，人生有限，力有不逮，即使貴居九五，也是如此。初繼位時，覺得自己能重鑄乾坤，最后走時，只覺乾坤依舊?！?p> “只能做一件事而未成，死時便悔自己少做了一件事。能做一萬件事，有半數(shù)未成，死時便恨自己少做了五千件事?！壁w匡胤表示了贊同。
“今日復(fù)得有用之身，不知世宗欲為何事？”趙普覺得勢頭不對，也顧不上得罪君王，開口插進(jìn)話頭，“世宗以千金之軀臨開封，總不能是為了與故人品茗敘舊的，還望直陳意愿?！?p> “你們先派遣的使者，反而問我們有什么事？倒是有趣?！惫鶚s笑了笑。
“大哥，我們兩個也不說暗話，結(jié)盟吧。”
“你倒是干脆。”郭榮道，“你們提出的條件上次也說過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代價呢？你想要什么？”
“官渡港。”趙匡胤回答的毫不猶豫，“只要大哥把官渡港給我，我軍之前的許諾都能實(shí)現(xiàn)?！?p> “哪怕是大唐出兵陳留，你們也會派兵相助？”郭榮毫不客氣地問了一個問題。
“會。”趙匡胤果斷回答，“大唐出兵三萬，我便出兵一萬五千，大唐出兵十萬，我便出兵五萬相助！”
“好，我答應(yīng)了?！?p> 回答的干脆利落，讓試圖談條件的趙匡胤和趙普大吃一驚。
“大哥，這……”
“這有什么好驚訝的。不過就是一筆交易，你情我愿，價錢合適，那就這么定了?！?p> “大哥就不怕我食言，大唐出兵以后我并不發(fā)兵？”
“若只是我來判斷，你說的話我壓根就不會相信?！惫鶚s搖了搖頭，“但是對于周宋兩國，我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p> “畢竟，我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只是這代價，你們能夠接受？”郭榮的嘴角彎起一絲弧度，似乎是在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