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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雨華夏,血色衣冠

第二章·逝者如斯

  趙普的動作很快,幾日后,他便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臣前幾日,遍訪開封內(nèi)外,將在朝的文臣武將和在野的隱逸俊杰都登記造冊了,連同兩位陛下在內(nèi),共計五十八人。”

  趙匡胤心情有些感慨。趙普是他遇到過的最聰明的人,總能提前料到自己所想。但趙普又是自己好友中文人氣最重的人,明明看過的書也不多,一個刀筆吏出身,卻總在意他人評說自己學(xué)問深淺,朝中交友時也素來向文官親近,儼然文臣之首——哦,說來也是,宰相本該是文臣之首。自己是和他太熟,有時忘了他在扮演的角色。

  之前自己問他有幾員將軍,他不可能聽不懂自己的問題,但他的幾次回復(fù)還刻意強調(diào)的是“文臣武將”。

  文人,士大夫,讀書人。此時此地,大爭之世,武事應(yīng)在文教之先,道理很淺顯,趙普不可能不懂。他也很清楚自己的性子,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這般暗示,應(yīng)是提點自己,莫要太輕慢文人……恐怕大宋在此間重生的文臣數(shù)量不少,頗有分量。連同自己在內(nèi)共計五十八人,文臣怕不是有二三十人,不比武將差上分毫。

  自文武分途以來,其分歧與沖突素來不少。五代驕兵悍將縱橫了數(shù)十年,自己要興文教,抑武夫,方有江山長久。而眼下各方勢力都只有尺寸之地立足,對外征戰(zhàn)勢在必行,反過來重武輕文,可能稱為自然而然的趨勢。與其為后日埋下不和的禍根,不如在最初就盡可能端平一碗水,趙匡胤覺得趙普可能是這樣的考慮。

  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為了他自己的私利。畢竟趙普統(tǒng)兵騎術(shù)武藝都是稀松平常,他必須證明自己在謀劃籌措上的價值,免得日后被冷落。

  見趙匡胤沒有回話,趙普知他應(yīng)有些領(lǐng)會,君臣二人的默契早就到了這般地步。他便只是行了一禮,道:“陛下要了解詳情,臣想向陛下引薦一個人?!?p>  趙匡胤語氣間有些玩味:“是你的人嗎?”

  趙普微微皺眉,知道趙匡胤這是在敲打自己,不要試圖蒙蔽圣聽,壟斷在君上面前的話語權(quán)。但這對他而言倒無所謂,繼續(xù)回答道:“此人乃后世宋人,還是本朝日后的第一史家。其著述之功,可與太史公仿佛——更有趣的是,此人亦姓司馬?!?p>  “嗯……”

  “陛下不想見?”

  趙匡胤摸摸下巴,答道:“當(dāng)然得見?!?p>  這個“本朝第一史家”被自家太祖皇帝請入堂內(nèi),跪地行了全禮,口呼“臣司馬光參見先圣太祖皇帝,見過先圣太宗皇帝?!?p>  趙匡胤連道免禮,說他心里不緊張自是假的。帝王見到后世臣民,心情應(yīng)與田家老翁見到素未謀面的孫子一般,而若是后世史官,則更多一層擔(dān)憂:自己在史官筆下究竟是何種形象?明君?昏君?

  趙匡胤自覺以成就而言,自己應(yīng)該不會太差。但是……

  陳橋兵變。

  無論自己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史官筆下,這件事必不會隱瞞。

  余光掃過坐在一旁的趙光義,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弟弟也有著愧疚和擔(dān)憂的神色。趙匡胤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想笑。自己兩兄弟,成就都有,但是生前的事情卻總有些那么不可對人言——本來想著死都死了,考慮這些作甚?可誰知自己又活了過來,著實尷尬。

  還好眼前這人看起來對自己很是恭敬,口呼先圣,禮節(jié)也全備——趙匡胤就是這樣,口上討厭繁文縟節(jié),但別人對自己規(guī)規(guī)矩矩,心中還是高興的。

  “朕適才聽趙中令所言,盛贊卿乃我大宋第一史家?!痹谶@樣的氣氛之下,趙匡胤語氣也開始有點拿腔作調(diào),“卿家為國著史,生前想必勞苦,朕且在這里謝過卿家了。”

  “臣惶恐?!彼抉R光依舊跪著,“為國著史這四個字,臣不敢當(dāng)。臣并非國中史官,從政一生,也沒有多少功業(yè),唯一值得死后夸耀之事,不過主編一書,歷數(shù)前朝得失,得圣上賜名,以為萬世之鑒……”

  趙匡胤心中打起算盤,自己對子孫國祚還有點關(guān)心,至于所謂歷代得失,自己生前都覺得頭大。

  趙普咳嗽了一聲,看了看司馬光,又看了看趙光義,搶先道:“司馬光,私事不要說太多了,我的意思是后代的國事,由你向太祖皇帝稟明?!?p>  這話說得直白而不客氣,但司馬光也不覺不妥。開國先賢就算訓(xùn)斥幾句,他也是不敢多說的。起身又向趙普行過禮,說道:“趙中令日前與臣拜會了此間所有的大宋臣子,詢問眾人生前的事宜,與歐陽修一起匯修整理,終是勉強知曉了本朝脈絡(luò)……”

  “這件事做得應(yīng)當(dāng)?!壁w匡胤舒心了許多,“那大宋享國多少年???”

  “陛下請先恕臣妄言之罪。”

  迂腐得厲害。趙匡胤揮揮手,趙普會意,道:“太祖皇帝何等胸襟,毋須在意這些瑣節(jié)。”

  司馬光心定了定,深吸口氣,似乎鼓起不小的勇氣:“如臣所算不錯,陛下得政在后周顯徳七年,是為我朝建隆元年。其后經(jīng)世大約三百載。此間宋臣時日最晚的,名曰文天祥者,此人被俘時是景炎三年,被囚禁了大約三年……再往后具體臣無法推算,但有人記得我朝于理宗時衰亡之勢已無法逆轉(zhuǎn)。臣又探知,理宗為太祖之子諱趙德昭九世孫,故斗膽估計,本朝所傳,當(dāng)在十五世左右。”

  “哈哈哈……”趙匡胤大笑,并沒有注意到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弟弟嘆了口氣。自己武人出身,稱帝建國,不想還傳了數(shù)百年,十余代,這般功業(yè),在他這個見慣了紛亂的人眼中,已是十足的了不起了。

  夠了,三百年的王朝,已經(jīng)夠了。笑夠了,趙匡胤心中忽然又生出幾分悵然,百年紛爭,王圖霸業(yè),此刻說來,不過付諸一笑。

  德昭,那個二小子,自己都快記不清他的事了,沒想到后來,他的九世孫都做了皇帝了。趙匡胤不知自己心中是欣慰還是感傷。這皇權(quán)更迭,最后居然又落到了自己這一脈上,倒也有趣。

  “陛下……陛下?”見他出神,趙普又輕聲提醒。

  “朕失儀了——但是我朝享國三百載,能夠來到此地的英雄豪杰,不過五十八人?”趙匡胤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具體原因,臣等不知。但是根據(jù)臣的推測,來到這里的,無一不是各個時代的精華。即便強漢盛唐,數(shù)百年內(nèi)能降臨于此者,也不過此數(shù)?!壁w普雖然說是推測,但是臉上卻是篤定的神色。

  “這么說,我大宋也算是歷代最強的一角了?”趙匡胤的臉上喜色未消,任誰聽到自己締造的勢力有如此成就都會如此。

  趙光義也是與有榮焉,趙普這句話同樣也說明,他是被認可的,所屬時代的強者——縱使不如自己身邊那英明神武的兄長,自身的能力也當(dāng)屬時代前列!

  趙普自然是明白兩人心中所想,即便是他在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時候也難掩喜色。但是眼下話題似乎漸漸跑偏,他只能輕輕出聲提醒道,“陛下,司馬光還沒說完呢,難道陛下不想知道我朝滅于何人之手嗎?”

  “不想。人有生死,國有興亡,逃不過的理罷了?!?p>  此言一出,另外三人都吃了一驚。趙匡胤咳了咳,道:“無非是皇帝軟蛋,武人造反。國家傳個十幾代,總會出那么幾個軟蛋皇帝,軟蛋的故事,有什么好聽的?!?p>  “陛下!”司馬光又跪下,話語懇切,“臣昨日得知,我朝大好河山,竟亡于化外蠻夷之手。華夏正統(tǒng)竟然遭此不世浩劫……”

  “蠻夷不服教化,但是打仗的確是厲害的?!壁w匡胤遠沒有跪著的人激動,“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我朝三百年后輸給契丹,著實可氣,但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昔日司馬家亦敗于五胡,這種事,不是第一次,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

  “不是契丹人?!闭f話的是趙普,“臣得知,契丹的遼國后來已被我朝所滅?!?p>  聞得這句話,趙匡胤心情倒是好了些。教訓(xùn)了耶律小兒,也算圓了心愿一樁。

  不過,比他更開心的是趙光義。但畏于兄長威勢,趙光義只是攥住拳頭,偷偷揮了揮。

  “陛下,依文天祥所言,我朝最后亡于蒙古,是一支比契丹更野蠻的戎狄……”司馬光跪著,言語間竟是流下淚來。

  趙普微皺眉頭,知道這些文臣對自己效忠的正統(tǒng)王朝感情深厚,死后難以釋懷是自然之理。但趙匡胤則不然。他生于亂世,比起華夷之別,亂世人心中的“治亂”二字要大得多。建立一個王朝對他來說只是一樁功業(yè),畢竟五代時期,稱帝稱王的不在少數(shù),那些所謂的帝王什么混賬事都干過,龍椅坐得熱的沒幾個。也因此傳不了幾代,那些所謂的王朝便煙消云散。對于趙匡胤而言,一個王朝能傳上幾百年,他心中也覺得滿意了……說不準(zhǔn),還會覺得有幾分僥幸。

  自己當(dāng)初沒有看錯。趙普暗暗地想,偷瞄了一眼面色陰晴不定的趙光義。果然,相比趙匡胤,他弟弟更像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皇帝。當(dāng)年同此人合作,也是明智之舉。

  “愛卿胸中赤誠,朕領(lǐng)會得的?!壁w匡胤說的話也十分直白,“但是往事已矣,愛卿這般失態(tài),又助得甚事?”

  “那臣還從幾位將軍口中得知,后來靖康年間,金人居然……居然……”

  說到此處,司馬光竟然淚流滿面,涕泣不能言。

  “算了算了?!壁w匡胤打斷了老淚縱橫的臣子,“此間既然匯聚所有英雄,那那些契丹、蒙古、金人,若是算個人物,遲早有一天朕也有機會刀兵言歡。朕告訴你,朕會反過來,一一滅了他們,愛卿,你說,可否?”

  “陛下!”司馬光聲音更大了,身子顫抖,不知是生氣還是悲慟,“我朝靖康所受之恥,千古未有,朝中諸臣,聞?wù)邿o不沖冠落淚……陛下就……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嗎?”

  “既然是千古未有之恥,那就不要說了。”趙匡胤忽地站起身,“朕今日心情不錯,不要說那種事,壞了心情,也短了我朝志氣?!?p>  他一步一步走下堂來,扶起司馬光。司馬光不想起來,但趙匡胤力氣大,反抗沒有多少效果。

  “司馬光啊……”趙匡胤附到耳旁,低聲道,“當(dāng)然,你出去對將士們不能這么說。讓大家知道他們的皇帝是一個聽聞家國淪喪不流淚、不感慨、不憤怒的人,不是件好事?!?p>  聞聽此言,司馬光的雙目驟然睜大。熟讀經(jīng)史的他,隱隱約約能猜出來,面前的這位太祖皇帝接下來要述說的“真相”——這在他著述的史書中已經(jīng)見過多次,但是這么真真切切地聽到這樣的話語,還是第一次。

  “你要說,朕聞聽后,落淚不止,拍案而起,痛恨嘆息。然后對天為誓,誓要在這里重整河山,復(fù)我大宋輝煌?!?p>  “然后你還要說,為了成此偉業(yè),朕不日就將出兵,揚我大宋兵威于四鄰,為日后進取天下鋪路。因此,朕敕令大宋臣民,秣兵厲馬,整軍待戰(zhàn)?!?p>  趙匡胤聲音雖小,司馬光只覺得耳邊響起的是陣陣驚雷。不想太祖皇帝看來質(zhì)樸不文,言戰(zhàn)言兵倒是出口成章。方才一副死諫的氣勢霎時煙消云散。只是回話道:“陛下,圣人云,兵者,不祥之器也……”

  “朕剛剛說的話,你聽清楚沒有!”

  這一吼,把司馬光和趙光義都嚇得不輕。只有趙普不動聲色,只是眼珠打轉(zhuǎn)。

  “臣聽到了,臣這就去辦……”

  “記得要把話得漂亮點。”趙匡胤大手在司馬光肩頭拍了拍,每一下的力度都讓這個文臣覺得心驚肉跳,“朕相信你能辦得好……”

  “畢竟,你是有學(xué)問的人,還是本朝第一史家——春秋筆法,素來就是史家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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