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病房塵囂（下）

　　陪過床的都知道，除了巨大的精神壓力，現(xiàn)實條件也很難受，特別是晚上在病房的陪護(hù)椅上睡覺的滋味。

　　這個時代，還沒后世花錢就能在醫(yī)院租個陪護(hù)椅的條件呢，氣墊床更是想都別想。

　　現(xiàn)在的快捷移動單人床又叫行軍床，顧名思義就是軍隊行軍打仗用的。

　　醫(yī)院里別說沒有行軍床，就是有幾張都寶貝收著呢，不會隨便拿出來的。

　　好在這個時代京城醫(yī)院還沒有就醫(yī)難的問題，起碼東直門這種檔次的醫(yī)院，住院部病房大部分還空著呢，只要別把床鋪搞得太臟太亂，可以隨便找張床睡下。

　　為什么要說睡覺的事呢？

　　因為，江大軍懶得回去了，閻家來不來人，都無所謂了，TMD，折騰來折騰去，都晚上十點(diǎn)了吧。

　　“小江啊，好好讀書，以后，高中畢業(yè)爭取進(jìn)入軋鋼廠工作，鋼鐵工人待遇那是相當(dāng)?shù)暮冒?，不說別的，一線工人每月糧食定額43斤，怎么樣，羨慕吧，”鹿慶華好了傷疤忘了疼，不知什么時候，又湊了上了。

　　江大軍都明確表示不喜歡這人了，他還死皮賴臉的靠上了，小江也是無奈。

　　“那個其實，我成績很好，可以直接考大學(xué)的?！?p>　　“別聽他在那瞎咧咧，高一都留級了，今年只能繼續(xù)上高一，”閻埠貴真的是小人報仇，從早到晚，一上來就揭穿小江的底細(xì)。

　　氣的小江，當(dāng)場出去透氣了，順帶找房間，老鹿也跟著出來。

　　鹿慶華沒話找話，“呃，高中生也是高材生嘛，很多剛進(jìn)廠的工人連100以內(nèi)的加減乘除都不會呢，對了，你家里有什么人在軋鋼廠上班?。俊?p>　　“家里有倆大爺在那里上班，其中一個都是七級工了，”小江繼續(xù)滿嘴胡咧咧。

　　鹿慶華頓時有些恨鐵不成鋼道：“家里這么好的條件，你怎么不進(jìn)軋鋼廠上班？早一天工作，早一天拿工資啊?！?p>　　那當(dāng)然是我瞎編的啦，江大軍在心里非議道。

　　“這不是聽說軋鋼廠危險嘛，就想找一個活少錢多離家近的工作，我們院里的賈東旭你認(rèn)識吧，我還叫他哥來著，也是你們廠的工人，就是因為工傷沒的?！?p>　　鹿慶華失笑，活少錢多，還離家近，別說你不過一個工二代，就是廠領(lǐng)導(dǎo)的兒子，這般三樣俱全的工作，也不好找啊。

　　“你聽誰說的，賈東旭因為工傷死的，指定是被人忽悠了?！?p>　　小江此時也來了興趣，“我們院里的人，都說東旭哥是工傷死的啊，這還能有假？”

　　“賈不賈，國家總不會錯吧，真要是工傷致死，老賈家至少每月都會收到撫恤金吧，你們一個大院住著，聽過這回事嗎？”

　　小江想了想，搖了搖頭，“到底怎么回事啊，鹿哥，您告我一聲唄?！?p>　　老鹿看了一眼周沒人，小聲說道：“很簡單啊，賈東旭不是當(dāng)場死亡，而是在醫(yī)院里挨了三天，過了受傷48小時以內(nèi)死亡的期限，不能算是因工死亡，只能算是因傷死亡，自然沒有撫恤金啦?！?p>　　“老賈家只得到了相當(dāng)于賈東旭三個月工資的喪葬費(fèi)，外加十二個月工資，還順帶答應(yīng)老賈家一人頂工?！?p>　　江大軍有些不大明白，這又不是后世，事故死亡名額卡的那么緊，發(fā)生人員傷亡的都是大事故，死亡三人就必須上報省級政府，嚴(yán)重事故國務(wù)院都會出面的。

　　賈東旭死不死的，與單位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只可能是自己或者家人堅持醫(yī)療了。

　　救或者不救，這是一個問題。

　　……

　　“閻老師讓你留下照顧他，你就是這么照顧他的嗎？年紀(jì)輕輕地怎么這么懶呢，少睡一覺怎么了？”鹿慶華勃然大怒。

　　江大軍一陣懵逼，他不過出去上了一趟廁所，回來老鹿就變臉了。

　　不過，看一旁閻埠貴用手隱蔽指向易中海，小江頓時明白，定是鹿慶華回來把小江的瞎話當(dāng)真了，問了老易，然后，牛皮就被拆穿了唄。

　　問題是，江大軍也沒說假話啊，他就是有個二大爺劉海忠，在軋鋼廠當(dāng)七級鍛工嘛。

　　“不是，鹿哥，剛才在茶水房您可不是這么說的，”江大軍也急了眼了，瞪著通紅的大眼說道。

　　“您當(dāng)時說病房里用不了這么些人，你一個人就可以照顧過來，我哪能答應(yīng)啊，本來留下就是照顧我三大爺?shù)?，我要是去睡覺了，還不如回家睡呢?！?p>　　“你說你有事要求著一大爺，讓我?guī)蛶兔?，給你一個表現(xiàn)的機(jī)會，怕我不答應(yīng)，還給了我五……五毛錢，我……我就答應(yīng)了，誰知道你是這樣的人?！?p>　　江大軍滿是委屈地從右手口袋里掏出五毛錢，扔向有些傻眼的鹿慶華。

　　“你的臭錢我不要了，以后也別跟我說話了，您這人啊，俺們交不起。”

　　小樣，還治不了你了，江大軍暗自嘚瑟。

　　江大軍受易中海跟閻埠貴的氣，是因為倆人都是他鄰居長輩，他隨意頂一句嘴，外人都只會說江大軍不懂禮貌。

　　鹿慶華您算哪根蔥啊，又是從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學(xué)啥不好，非得學(xué)中國男足，自己把事做好得了，干嘛非要指點(diǎn)別人，不知道小品演員的嘴上功夫嗎？

　　江大軍前世雖然不是小品演員，但也是做過幾年主播的，算鞏老師半個同行呢。

　　“你胡說八道些什么，還有，誰給你錢了？”

　　現(xiàn)在輪到鹿慶華急了，剛才被江大軍一陣炮轟，炸的有些失神，等回過神來想阻止江大軍說下去的時候，江大軍早已把話說完了。

　　嗯，專業(yè)人士就是這么牛，按每分鐘240個字的語速，說的還是抑揚(yáng)頓挫，字正腔圓。

　　“行了，小鹿，別丟人現(xiàn)眼了，大晚上的大家伙兒都睡著了，你非要把人給吵起來？”

　　易中海臉色有些難堪，本來今天當(dāng)著軋鋼廠眾人面，被揭了老底，還挨了一頓就夠鬧心的了，鹿慶華還嫌不夠亂，給他來這一出，你說你跟我耍什么心眼啊。

　　“就是，大軍什么人，我們還不清楚，他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你說一個孩子沒事，誰兜里揣五毛錢，肯定是你給的啊?！?p>　　閻埠貴看到錢，也來了精神，心道小伙子，你這人可不地道啊，求老易辦事，你怎么不找我?guī)兔δ兀?p>　　你這是瞧不起我啊，瞧不起我沒關(guān)系，但是你把錢給個十七八的半毛小子、也不給我，那就是大事了。

　　鹿慶華惡狠狠地盯著江大軍看了幾眼，手里還緊緊攥著江大軍的五毛錢，如果眼神能夠殺人，此時江大軍已經(jīng)身首異處了。

　　江大軍在乎嗎？

　　他不在乎！

　　他是不想得罪人，但被人騎到脖子上了，還不還手，那還是男人嗎？

　　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江大軍手心里全是汗水。

　　小江不至于因為被鹿慶華污蔑的事，就驚嚇成這樣，而是因為他的嘴巴口花花習(xí)慣了，后世這么做，也沒什么，大家也都當(dāng)玩笑話而已。

　　但，現(xiàn)在，就有人當(dāng)真了。

　　這個毛病必須要改正了，特別是自己弱小、還沒有實力的時候。

　　……

　　一夜無話，江大軍最終在病房睡的，就是沒料到閻埠貴這么一個斯斯文文地人，打起呼嚕那是一個震天響。

　　哪怕江大軍特意隔了幾個病房，都還能聽到呼嚕聲。

　　第二天，都七點(diǎn)多、臨近八點(diǎn)了，閻埠貴一家人才悠哉悠哉第地趕來，仿佛住院的不是他家里的人，一起來的還有江敬堂。

　　江敬堂除了帶了一張嘴，跟倆大爺說了幾句問好的話，什么東西也沒帶。

　　都是街坊，誰家不知道誰家啊，三家里唯一富裕過頭的是受傷最重的易中海，他家也不缺這個。

　　這個時代還沒有過分客套的習(xí)俗，親朋好友住院，有錢的就支援點(diǎn)，沒錢的空手來，也沒人說怪話。

　　一陣寒暄，江大軍跟閻解成交接好崗位，終于解放了。

　　江大軍跟江敬堂去醫(yī)院車棚領(lǐng)車、回家。

　　“爸，你怎么還過來了，還怕我不認(rèn)路，找不到家啊，”回去路上，江大軍有些好奇地問。

　　“還不是你媽怕你沒飯吃，一大早就讓我過來了，”江敬堂解釋道。

　　“不對啊，你們怕我沒吃飯，這個點(diǎn)誰還沒吃早飯？”

　　江大軍瞅了一眼路邊的早餐鋪?zhàn)佣奸_始收攤了。

　　這又不是后世，日上三竿了，街上還一堆營業(yè)的早餐館，卷的那個激烈，擱幾個月街上就有倒閉的餐館，然后又有新的冒出來。

　　“我倒想早來，這不你三大爺一家不樂意，非要在家吃了早飯再過來嘛，為了等他家，就這么拖拖拉拉，拖到現(xiàn)在，”江敬堂嘆了口氣，回道。

　　“嘿，爸，該不是我三大媽故意晚來，想省頓三大爺?shù)脑顼埌?，”江大軍眼珠子一轉(zhuǎn)，越想越對路，就老西一家摳門的性子，這種事干的出來。

　　趙秀英曾經(jīng)給三大媽算過一筆賬，每個月從他家借走的醬油醋之類的東西，加起來價值不超過一毛錢。

　　雖然這個時代物價低，但一毛錢夠干嘛呢？

　　棒子面還買不了一斤，能買一半斤醬油或一斤醋，或者兩根芝麻雪糕。

　　倒也不是她不想多拿多要，但也要別家肯給啊，誰家的東西是大風(fēng)刮來的。

　　跟這樣的人相處，真是還不夠生氣的！

　　“反正，我三大爺跟我出來，身上都沒帶糧票，就一大媽帶了，她肯定不能只顧著自家吃飯。

　　要不然三大媽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她，錢票進(jìn)了三大爺肚子，一大媽再要可就難了。

　　就是三大媽一家心可真夠狠的，為了一頓飯錢，留一個半老頭子自個在醫(yī)院待著，也放心？”江大軍忍不住吐槽道。

　　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閻埠貴跟三大媽可是絕配了，也不知道是誰傳染的誰，還是兩人都一個性子。

　　難怪老西昨晚非要江大軍留下，他是認(rèn)定三大媽不會派人過來了。

　　不知怎地，江大軍忽然就覺得閻埠貴有些可憐，算計了家人一輩子，自己也被家人算計。

　　也不知道，他躺病床上的時候，有沒有后悔？

　　“就你能是吧，就你看出來了，別人都是瞎子？”江敬堂看著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江大軍，皺眉訓(xùn)斥道。

　　江敬堂覺得這個老大越來越不靠譜了，以前的沉穩(wěn)性子哪去了，怎么突然就變跳脫了呢。

　　江大軍無語，合著就他自己一個傻子啊，大家都是明白人。

　　接著江大軍把昨晚跟鹿慶華的沖突說了一遍，他以為會得到江敬堂的訓(xùn)斥。

　　誰料江敬堂只是笑笑，渾不在意，“這個大鹿真是越來出息了，為了一個五級工名額，連欺負(fù)孩子的事，都干出來了?！?p>　　“您說他會不會事后，在廠里找您麻煩？”江大軍有些擔(dān)心地問。

　　發(fā)飆一時爽，事后火葬場，江大軍還是有些怕給他老子惹上麻煩。

　　“嘿，鹿慶華，軋鋼廠里有名的軟趴趴，他倒是想找我麻煩，他也得能做到。

　　他連自己為什么一直升不到五級工的原因都不知道，整天在車間里鉆營，貼這個、貼那個，都是瞎忙活?！?p>　　江敬堂抽了一口大煙袋，不屑道。

　　“那他到底為什么升不上去？”江大軍有些好奇。

　　“你打聽這個干啥，你又不在軋鋼廠上班？”江敬堂有些不爽道。

　　江大軍笑道：“您自個平日里不細(xì)說軋鋼廠的事，然后還埋怨我對軋鋼廠一無所知，我也太難了些?！?p>　　江敬堂無語，嘆道：“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這鹿慶華為人也算精明，唯獨(dú)少了一點(diǎn)耐性，他報考五級工的時候，為了穩(wěn)妥起見，要找人吧，他首先找了管工藝車間副主任，這種事哪有人打包票的，于是，他又找了車間主任，接著還去勞資科、工會，總之一陣折騰?！?p>　　小江想了想，笑道：“合著，老鹿是求人辦事，然后，被他求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還找過別人，頓時不爽，然后，正正得負(fù)，大家誰也沒有搭理他?！?p>　　江敬堂有些詫異地看了眼小江，隨即問道：“你怎么知道他事沒辦成的？”

　　小江茫然，“不是您告訴我的嗎，一開始，你就說，老鹿升五級工不順?！?p>　　江敬堂失笑，原來如此。

　　“算你過關(guān)，跟你說這件事，也是給你漲個閱歷，以后別干出這種混賬事來?！?p>　　小江悠悠道：“那肯定不能夠，只是我看老鹿還有些不死心呢，想著巴結(jié)一大爺呢?！?p>　　江敬堂嗤笑一聲，“老易又不傻，豈會為他得罪那么多人，你知道鹿慶華找人這事，是怎么爆出來的嗎？”

　　“怎么爆出來的？”江大軍作為一名合格的捧哏順勢說道。

　　“當(dāng)然是他自己鬧的，升級不順，事后就挨個找人鬧，然后，大家伙就知道了。”

　　“那老鹿現(xiàn)在就不知道這么做，都是無用功？”

　　“知道又怎么樣，有些人但凡有一點(diǎn)希望，也不肯放棄的，為了家人活的更好，在外面丟臉，不丟人?！?p>　　江大軍暗道自己淺薄，雖然，他自己做不到鹿慶華那樣的幾姓家奴，但，真沒資格鄙視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