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可嘉最近特別喜歡聽古典音樂。以前他只聽hip-h(huán)op,或者billboard上的流行曲,新鮮又刺激,偶爾半夜三更地聽老歌經(jīng)典,例如Scorpions的尖叫。
受傷后,他的精神是如此孱弱,不要說貝多芬、李斯特,連肖邦和舒伯特都讓他緊張。何以解憂?唯有巴赫。那平和沒有悸動的聲音能撫平一切靈魂上的褶皺。其他如流行、搖滾這些強烈刺激的東西則完全不能碰,偶爾能聽聽淺唱低吟的爵士女聲,嘶啞而淡然,原諒一切生活賜予的苦難。
夠了。他讓洛媽關(guān)掉了音樂,越是美好的東西越像是在往他心上扎刀子!
他現(xiàn)在只喜歡不對稱、丑陋、有缺陷、殘缺的東西。美好、圓潤、光澤、有設(shè)計感的美使他揪心地痛,覺得自己不配。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只有隔壁一個摔斷了胳膊和腳板的女人在翻身,低聲呻吟。
洛可嘉氣血浮動,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封閉離群,等著骨骼結(jié)實,坐上輪椅去趕飛機?可能還沒養(yǎng)好骨頭自己就瘋了、抑郁了。
一個人要從青年俊杰熬到身殘志堅,中間要褪去多少尊嚴?失去多少希望?人格分裂再勇敢彌合;夜晚崩潰而白天在人前pull myself together;放棄一切理想和計劃,把“站起來走兩步”當作最高愿景;心頭流血還得強顏微笑安慰家人;切斷對過去完美生活的回憶、享受“幸好還活著”,其實寧可死去;假裝不在乎失去,實則在心里指天罵地怨其不公;想像抓到兇手,要用十萬八千種酷刑施加其身;幻想Mandy改嫁,兒女忘記自己,然后在未來某日討飯到她家門口偷看以慰相思……
種種情緒如同在樹葉上啃噬的毛毛蟲,將他的心挖得千瘡百孔。好在從無名空間傳來的溫暖力量有力地支撐著他的肉體,以及神魂。
這種溫暖如同水波,從靈魂最深處散發(fā),作用在肉體上,安慰著神經(jīng)的麻木,如同是玄妙的音樂。半夢半醒之間,洛可嘉感受到的不是聲波,而是一種悸動——那可能是笙笛簫瑟琴琵琶大提琴小提琴豎琴大號小號黑管單簧管薩克斯……任何一種樂器。當然肯定沒有嗩吶和鼓,也許還有二胡或者馬頭琴——那靈魂共鳴來得如此突然,他的意識完全喪失,身體溶解,絞在一起的淤滯的經(jīng)絡(luò)解開成一團亂麻,從宇宙深處的無聲之地傳來了某種情緒或意志——柔而不傷,韌而不堅,彈而不脆,熱烈而不聒噪,急促而不險峻。
如果這是音樂,必然天籟吧!
人間任何曲目都有嚴格的結(jié)構(gòu)的,而不是這種起伏隨心,有質(zhì)無形,心靈感應(yīng),靈魂呼應(yīng),承接虛無,來自飄渺,興之所至,調(diào)之所之,隨機而無意,力量之大小也無規(guī)則約束。
這種摳空靈魂的美妙神奇的感覺未必真的存在,或許就是洛可嘉的幻覺?就像個嬰兒,亂七八糟地哼著自己不知從哪里撿來的聲音碎片,隨機拼湊!既不古怪,也不俗艷,不冒進也不漏氣兒,讓你聽得前后不搭、咬牙切齒卻又有理當如此的感慨。
我瘋了。
這是幻聽。
趕緊要找點事轉(zhuǎn)移注意力,不然神經(jīng)官能癥要來了。
干點啥好呢?
手腳雖還不能動彈,但知覺在恢復(fù),但最多也就這樣了,手腕都重逾千斤。
洛可嘉將目光投注到窗外,青山綠影在地平線上蹲伏,遙遠而陌生——這也是一段音樂,可以滄桑,可以沉默。
洛可嘉在腦子里鼓起大號,配以小提琴,輕柔飄揚在厚重的上方,組成了一段層次分明的樂章——這段長句象征著他生長的地方。這曲子讓他想起德沃夏克……
窗外叮叮嗆的聲音打斷了業(yè)余音樂家洛醫(yī)生的創(chuàng)作,他放下幻念中的指揮棒,目光停留在了窗前樹影下,一個人影自西向東,輕快地沿著小徑走過,大概是值夜的老申頭吧?他是個越戰(zhàn)退伍老兵,在醫(yī)院做些值夜鎖門之類的活兒。老申頭愛說話,面目和藹,佝僂著上身,通常手里總有一串鑰匙或者一支電筒。
他在醫(yī)院干了幾十年,看著民房被拆、舊樓塌、新樓起,老人走、新人至——他似乎已經(jīng)成了這方圓十幾萬平米的建筑群亙古不變的組成部分。
從不請假,從不旅游,每天守著這方天地,就像年老的獅王巡視著自己的領(lǐng)地,唯恐一個不小心就被幼獅鉆了空子。
除了洛可嘉年紀輕輕海外歸來,不知道越戰(zhàn)老兵這四個字代表的含義——其他人隱隱約約都知道,老申頭身后站著南方軍區(qū)幾尊大神。
目睹著老申頭搖著肯定存在的鑰匙,若有若無的電筒光在地上跳躍著,好像一只歡快地在地面上嗅來嗅去的邊牧。
洛可嘉很想沖著老申頭喊一嗓子,忙呢?今天有沒有新鮮事?醫(yī)生護士的八卦講點來聽聽?八卦這么美妙的東西也能編成旋律放在我的山水序曲樂章之中。
但這在過去是極不可思議的。海歸博士的鼻孔通常只對著白云藍天吞吐著氧氣和二氧化碳,似乎上面的空氣比地面來的更清爽高端些。而門房、護工、保安這物種和他們醫(yī)生、藥房、領(lǐng)導(dǎo)們基本上處于兩個維度,誰也不怎么搭理誰,最多點點頭。
老申頭完全沒有感知到有個脖子差點斷掉的無聊到將博士論文背過一遍后,又把拉丁醫(yī)學(xué)字典從阿爾法背到奧米伽的人在猶豫是不是找他聊個十塊錢的八卦,然后給他的音樂史詩增加一段小調(diào)——無人交流的痛苦能讓博士或人猿翻山越嶺甚至跨越階級……
老申頭越走越遠,一個血色圓環(huán)在頭頂閃了一閃。
嗯?
洛可嘉眨了眨眼睛,那是啥?為什么老申頭腦袋上方的空氣里有個暗紅圓環(huán)?肯定是眼睛出現(xiàn)了幻覺。
還是睡覺吧——他看了看關(guān)掉的APP,上面顯示最后一首歌是Diana Krall女士的歌——這種音樂容易催眠出奇怪的東西來。其實還是聽巴赫比較安全,至于洛氏出品的音樂史詩也不著急,時間有的是……
當天后半夜,洛可嘉哪怕是睡著了也完全沒有辦法將那個圓環(huán)的影像從腦海中完全驅(qū)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