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并非偶遇,謝承是專程來尋桃葉的。
桃葉手中雖然沒有計時工具,但從她與王敬見面到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兩個時辰啊,恐怕連一個時辰都沒有!
“兩個時辰之前?你確定是兩個時辰之前?”桃葉生怕這里出了什么差錯。
“當(dāng)然確定啦!從你把他們托付給沈老板開始,沈老板就一直在密切關(guān)注他們的行蹤……”說到這里,謝承又放低音量:“白夫人營救江陵王的十三軍差點中計全軍覆沒,都是沈老板給報的信兒?!?p> “可是……可是不是說,二哥會跟他們一起走嗎?”桃葉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謝承連忙搖頭:“安豐侯?怎么可能?他已經(jīng)認(rèn)下謀害皇子之罪,哪里還走得了?”
“他認(rèn)下了謀害皇子之罪?”如五雷轟頂之感,給了桃葉當(dāng)頭一劈。
王敬曾說過的另一句話突然沖進桃葉腦海中:
「如果我們就此在一起,你一定會面對我死的那天。我不怕死,可我害怕經(jīng)歷與摯愛之人生離死別的場面,我能想象得出,到了那天,你該有多難過?我不愿某天你為我傷心欲絕,寧可你從此無法得知我的消息……」
桃葉瞬間明白,王敬必然是因他將不久于人世,不愿她經(jīng)歷生離死別,才特意以「立休書」的方式誘騙陳濟同意他們再見一面,以完成她的特殊任務(wù),使她離開這個時代。
那不就意味著,王敬已經(jīng)處于生死一線了嗎?
“我要去救他!”
桃葉心慌極了,幾乎有窒息之感,不及多想,她轉(zhuǎn)身就往回跑。
心之急迫,讓她已經(jīng)忘了地上有積雪,她跑得太快,才剛起步就一下子重重摔倒在地,凍僵的身體就在這一刻失去知覺。
她自覺魂魄離體,飄飄悠悠,來到另一個所在。
周圍漆黑一片,唯有一處門店有微弱之光,鬼王就從這個門店走出,笑面相迎:“你總算回來了,再晚一會兒,可就來不及了?!?p> 原來這里是鬼王餐廳?
可是,她現(xiàn)在是在趕往救王敬的路上??!
桃葉抓住鬼王的胳膊,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你,趕緊把我送回剛才的地方!求你!快點!”
“送回剛才的地方?你確定?”鬼王很納悶,“你先看看這個吧!”
鬼王的衣袖從桃葉面前揮過,一個倍速模式的現(xiàn)代影像出現(xiàn)在桃葉面前。
影像顯示:由于陶燁住院太久,一直昏迷不醒,產(chǎn)生的高額費用,媽媽已經(jīng)無力承擔(dān),親戚們紛紛奉勸媽媽放棄。媽媽被勸動,已經(jīng)拿著資料,走向辦理出院的窗口。
“手續(xù)一辦,氧氣管一拔,你那具身體就沒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才說,你再晚來一會兒,就來不及了?!?p> “不!我要救二哥,只有我才能救他!求你快把我送回原來的地方吧……”桃葉此刻心中只記得王敬的安危,腦袋里再也裝不下別的任何人、任何事。
“你可想好了,我和食神的比賽,他已經(jīng)認(rèn)輸,我的餐廳就要歇業(yè)了,將會與所有員工都解除合同,不再管任何人的事。你一旦做出選擇,可要永遠留在那個地方了?!?p> “可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啊……如果我從此離體,孩子豈不隨著身體一起死去?那可是我和二哥的孩子……”
鬼王看著桃葉痛哭流涕的樣子,只是嘆氣,隨手揮過衣袖。
刺眼的光亮照來,桃葉再次睜開眼睛,果然看到謝承正扶著她,呼喚著:“桃姑娘,你還好嗎?”
這次,她注意到,謝承手里有一條馬鞭,他的身后有一匹馬。
騎馬過去,她想她還來得及。
“借馬一用。”無暇多說,桃葉拿過謝承手中的馬鞭,敏捷起身,幾步跨上馬背,隨即飛奔而去。
「桃葉……桃葉……我真的好想再見你一面……」陵陽門的城樓上,王敬緊握酒杯,不停在心里重復(fù)默念著一個名字,心痛如刀絞。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桃葉,是在大司馬府,雖然他并不曾投向過多的目光,那妙曼的歌聲、那恍如遠別重逢的笑容,還是印在了他的心中。
「我要隨你一起去永昌!」
一個柔弱的姑娘,總是帶著一臉倔強,她明明更向往安穩(wěn)的生活,卻陪著他走了千山萬水,不顧饑寒,不畏艱險,不懼生死,在那個苦寒之地,像個女仆一樣默默無聞,照顧了他和他的女兒四年。
「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等成了一個老姑娘,你卻對我說……請離開……」
「離開了你,我現(xiàn)在就生不如死……又何談以后……」
「以后……每一個能陪在你身邊的日子,都是上蒼給我的恩賜……無論有多久,我都知足……」
「死就死,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要為了女兒上刀山、下火海,你只管去,我愿意陪葬不行嗎?」
他早已瞎了、殘了,而她容顏傾世、聲如天籟,她完全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卻偏偏為他孤獨一擲。
即便是日復(fù)一日去做最臟最臭的活計,即便是那雙纖纖玉手變得粗糙蛻皮,她也在所不惜。
她怎么可以對他這么好?
多年的付出和煎熬,最后等到的卻是他這個再也站不起來的廢人。
就算他從此連最基本的生活都不能自理,她也不肯放棄,她不僅承擔(dān)了他吃喝拉撒的全部負(fù)擔(dān),還用心良苦為他做了這把輪椅,鼓勵他勇敢活下去。
「我每天給這些花花草草澆水,有時還會給它們挪動位置,天冷挪進屋里、暖和了再挪出來……你看你,像不像我養(yǎng)的一盆花?」
當(dāng)桃葉用瘦弱的身軀將他艱難背上輪椅的那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如果這世上還有人不可辜負(fù),那一定是桃葉……她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因此,他向桃葉承諾:「有一天……將來有一天,我一定會站起來的……到時候,換我來照顧你……一生一世……」
他是那樣渴望有那么一天,他可以站著走到她面前,去兌現(xiàn)他的承諾,可是……沒有機會了……他這次只能言而無信了……
“對不起,桃葉,讓你這些年都白忙活了……”王敬喃喃自白,他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他終于端起酒杯,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對不起,桃葉,讓你這些年都白忙活了……」
桃葉恍惚聽到了這樣一句話,是隨著呼嘯的風(fēng)聲,傳遞到她耳邊。
她已經(jīng)又一次靠近陵陽門,看到圈禁此處的第一層守衛(wèi)有阻攔之意,便加快速度,憑借馬蹄的沖力,直接沖了過去。
守衛(wèi)們看到是桃葉,不敢拔劍,苦攔不住,好幾名侍衛(wèi)被馬撞倒。
“桃姑娘闖進去了!”守衛(wèi)們爭相向內(nèi)傳報。
馬達帶領(lǐng)第二層守衛(wèi)駐守在城樓之下,立刻提高了警惕。
騎馬無法上樓,桃葉不得不下馬。
“桃姑娘,皇上有旨,任何人不能上去。”馬達攔住了桃葉。
這次靠硬闖肯定不行,桃葉只能跟馬達講情:“馬將軍忘了嗎?當(dāng)初將你的叔叔嬸嬸從陳熙手中救出,你說過你會報答我的!”
“姑娘恩德,卑職永遠銘記在心,但今日這里奉命守城的并非只有卑職一人,如果放你上去,所有兄弟都是死罪,請姑娘諒解!”馬達低頭,向桃葉行拱手禮。
桃葉心急如焚,哪有功夫耽擱?無奈之下,她猛地拔出馬達身上的佩劍,擱在自己頸前,“如果我死在這兒,你覺得你們還能不能活?”
馬達嚇了一跳,不知該如何是好,“姑娘何必為難我們?”
桃葉不做聲,只管將劍尖刺入自己的胸口。
“姑娘不可!”馬達驚叫著。
所有守衛(wèi)都驚慌失措。
桃葉仍然不予回應(yīng),卻手握劍柄,將劍又推得深了一分。
“我放你過去還不行嗎?”馬達嚇得臉色煞白,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桃葉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劍太長了,影響走路,她不得不又拔了出來,扔了劍,鮮紅的血瞬間涌出。
“姑娘……”馬達憂心忡忡,忙上前扶桃葉。
桃葉卻甩開馬達,一手捂住胸口流血處,疾步上樓。
“二哥……”桃葉的聲音遙遙傳來,傳入陳濟和王敬耳中。
陳濟回頭,驚愕地瞪大了雙眼,他看見桃葉出現(xiàn)在不遠處,竟是一手捂住胸口的。
血從指縫中不斷流出,沿著手臂,濕了衣袖。
“二哥……我來了……”胸口的痛絲毫沒有影響桃葉的步伐,她跑得那么快,幾次差點摔跟頭。
咣當(dāng)一聲,王敬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他想要呼喚桃葉,卻突然發(fā)現(xiàn),那毒酒入口之后,他的舌頭很快發(fā)硬,使他無法言說。
“二哥……”桃葉跑得太快,胸口劇痛難忍,終于一個踉蹌,摔在地上,雙手撐地,血加速從胸口流出,在雪地上染出一片紅。
陳濟心驚肉跳,正要趕過去,卻看見了讓他更吃驚的一幕:王敬竟然從輪椅上站起來了!
桃葉抬起頭,她的眼淚比鮮血來得更加瘋狂……他站起來了……他說過他有一天一定會站起來的……他做到了,他真的站起來了……
“二哥……”桃葉激動不已,她甚至忘記了胸口的劇痛,連忙爬起,甩開雙臂,奮力朝王敬跑去。
一滴一滴鮮血,在白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記。
那邊,王敬也邁開步伐,迎著凌冽的北風(fēng),一步一步,一拐一拐,艱難地朝桃葉走來。
大雪紛飛,萬籟俱寂,只有兩個重傷的人,為了相互奔赴,拼出了生命殘存的最后一口氣。
云雪相接處,霧靄沉沉中,他們終于走到彼此身旁,緊緊相擁。
城樓廊檐下,陳濟依舊站在原地,面對此情此景,再也無法往前跨出一步。
然而,毒酒的力量開始在王敬體內(nèi)劇烈燃燒,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痛,痛感幾乎要將他整個身體撕成碎片。
只是短短一瞬的相擁,桃葉還沒來得及說話,王敬突然噴出一口黑血,雙腿隨之發(fā)軟。
桃葉雙臂用盡全力,卻還是撐不住王敬的重量,伴隨王敬,一起攤在雪地上。
看到黑色的血,桃葉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她知道,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你怎么可以用你的命,去換你女兒的命?你知不知道,你已經(jīng)有了第二個孩子……”桃葉大聲咆哮著,血和淚揉成一團。
王敬的眼睛豁然瞪大,在無盡黑暗中萌生出求生之光。
他的手慢慢抬起,想要去摸一摸桃葉的臉,可他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好似散了骨架,一點點沉了下去,直到完全躺在桃葉懷中。
桃葉癱坐著,泣不成聲,她將他的手放在她的臉上,又將他的手放到她的腹部,“你感覺到了嗎?他在動……那是我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遠處觀望的陳濟,目瞪口呆。
又有大口大口的黑血從王敬嘴里噴出,他的表情極其痛苦,黑血蔓延過他的下顎,流進他的脖子,染了他的衣襟。
桃葉的心也像被碾壓了一樣,一厘一厘地撕碎,親眼看著最愛的人生命漸漸消亡,卻無能為力,她恨天、恨地,恨世道的不公,恨人心的險惡。
王敬的血像是開閘放流一樣,怎么都流不完,黑色的血已經(jīng)由他們身上流到地上,使他們身下大面積的白雪全部變了色。
“二哥……二哥……”桃葉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她的世界仿佛被那一攤黑血染得再也看不到半分光明。
王敬的眼淚再次沿著眼角流出,無聲無息,他眉眼緊繃,身體顫抖,那只努力向上伸出的手一直蠢蠢欲動,卻再也沒有能力留下只言片語。
桃葉緊握那只手,只覺得心肺俱裂,她多想和他平平淡淡地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奈何她最期盼的那種要求并不高的生活方式,卻是一天都沒有過。
黑血如泉眼般噴了又噴,直到王敬的冬衣被浸得全濕,直到桃葉五內(nèi)轟動、肝腸寸斷,一切戛然而止。
王敬靜靜躺在桃葉懷中停止顫抖,黑血泉眼漸漸不流了,那只努力向上的手突然落下,那雙依然渴望生命的眼睛也終于閉合。
“啊……”桃葉仰頭朝天,歇斯底里一聲長嘯,帶著那種深入骨髓的痛與恨給予的力量,在漫天飛雪中轟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