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驚蟄。
初春的阡城還有些濕冷,尤其到了下雨的時節(jié),更是霖如針,刺痛骨,輕風一吹,便讓人忍不住渾身打哆嗦。
偶爾來往青石公墓的行人全都打著傘匆匆而過,沉默如金。
年早就已經(jīng)過完了,清明又尚早,所以來公墓上墳的人當然不多,除了一些特殊原因之外,最大的可能,便是有親朋今日下葬。
“宋北明,你之前答應過我,說這周帶我去看《兔公主大冒險》的真人版電影的,今天都周六了!”一個女孩兒站在樹下,一只手高高地舉著雨傘,一只手緊緊拽著旁邊少年的衣角,聲音壓得很低。
女孩個頭兒并不高,看起來還在上小學的樣子,腦袋下裹著一條長長的,鵝黃色的圍脖,都快垂到她的膝蓋了。
而她身邊那個叫做宋北明的少年則躬著個身子,雙手插在褲兜里,一只腳踩在地上,另一腳往后彎曲踏在樹干上,可惜嘴里沒叼著根兒牙簽或者香煙什么的東西,否則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就更加惹眼了。
“宋溫暖你別跟我在這兒廢話!這幾天不是忙著嘛!再說這老宋剛死,咱們就搞這些娛樂活動,你覺著合適嗎!”
一聽這話,宋溫暖立刻便豎起了眉毛。
“宋北明你還要臉不要臉了!你這兩天除了在殯儀館玩兒手機還干了什么?之前好些人送的挽金我可都看你揣自己兜兒里了,你少給我整那些個只能同甘苦不能共富貴的幺蛾子,看個電影又花不了多少錢,你的良心呢!”
眼看宋溫暖的聲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宋北明立刻沉下了臉,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或真或假地沉浸在悲痛之中,并沒有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
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只是看著宋溫暖那一副得寸進尺的樣子,宋北明還是忍不住咬緊了后槽牙。
“昨天你說龍?zhí)ь^,要去剪個新發(fā)型,我依了,結果呢?花了整整三百二!三百二!我就想知道,你是瘋了嗎!什么頭值三百二?????!核彈頭??!”
提起這個,宋溫暖終于有些理虧地低下了頭,無比心虛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兒,頗有些委屈地嘟囔道:“我這不是被人給騙了嘛……”
見宋溫暖那渾身的委屈樣,以及被凍得有些發(fā)紅的小手,宋北明終究還是一臉晦氣地把手從褲兜里抽了出來,接過宋溫暖手里的傘,有些煩躁地低聲道:“電影這一天兩天的又下不了映,這星期不是還沒過完嗎?明天帶你去?!?p> “真的?”宋溫暖驚喜地抬起頭,眼睛仿佛在發(fā)光。
宋北明“嗯”了一聲,抽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宋溫暖的腦袋,然后站直了身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踏在樹干上的那只腳……從腳踝處往下已經(jīng)徹底被淋濕了。
一旁的宋溫暖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忍不住搖頭晃腦地嘆道:“你說你沒事兒裝這個逼干嘛……”
話音未落,宋北明當即一個暴栗敲在了宋溫暖的腦袋上:“不準說臟話!”
“這也算臟話?”宋溫暖抱著腦袋非常不服氣。
“我說算就算!”
說著,宋北明便邁步朝前走去。
宋溫暖見狀,也不爭辯了,趕緊藏起了眼中的惱怒,幾乎把半個腦袋都埋進圍脖里去了,默默拉著宋北明的衣角來到了那一方尚未填土的淺坑前。
一個老先生手中拿著剛剛點燃的黃紙,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在墓碑前晃來晃去。
一個婦人面露悲戚,拿著手中的鐵鍬,往那坑里填上了第一捧土。
一群人圍在四周,表情或肅穆或悲傷。
宋北明是計算著時間走過來的,所以自然不必再多說些什么,便按照先前的安排,收起了手中的傘。
也不顧地上的泥水腌臜,便雙膝一沉,跪了下去。
但他身邊的宋溫暖卻仍舊倔強地站在原地。
宋北明跪在地上,牽住宋溫暖的小手,低聲說了四個字。
“死者為大?!?p> 宋溫暖這才跟著跪下。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那老先生的念喝聲中,磕了不知道多少個頭,終于等到儀式結束,當下便在第一時間站了起來。
宋溫暖下意識地拉著宋北明想要往來時的路回去,卻發(fā)現(xiàn)后者一動不動地愣在了原地。
或許。
直到此時此刻,宋北明看著墓碑上那個男人的照片,這才意識到這件事真的發(fā)生了。
從今往后。
他便再也沒有父親了。
悲傷倒也不至于,只是有些小小的感慨吧。
宋北明很快回過神來,輕輕搖了搖頭,然后一手拿傘,一手拉著宋溫暖的小手轉身離去。
宋溫暖好似長松了一口氣似的,試探著問道:“宋北明,我們今天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嗯。”宋北明點點頭:“當然,還得等那女人之前答應咱們的事情兌現(xiàn)……”
宋北明話還沒有說完,便再一次愣在了原地。
因為就在他目所能及的遠方,在公墓另一端的一個小山坳上,有七個身穿黑色西裝,戴著黑色墨鏡,打著黑傘的男人在默默佇立,所看著的方向,似乎就是自己所在的地方。
怎么說呢……
反正,這副景象就很……
“哇!宋北明!你看那邊有幾個傻逼誒!下雨天戴墨鏡誒!”
宋北明臉一黑,抬手就在宋溫暖的頭上敲了一記暴栗:“叫你不準說臟話!”
宋溫暖身子一矮,吃痛地抬手捂住腦袋,這一次卻是難得的沒有開口與哥哥對線,只是低聲細語地應了一聲:“噢?!?p> 教訓完宋溫暖,宋北明就仿佛心有所感,或者說,就跟撞鬼了似的,竟不由自主地又轉頭望另一個方向看去。
在那邊,有十三個頭戴黑色禮帽,穿著黑色絲襪,腳踩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守在長階之上,雖然低著頭,但宋北明總覺得她們在看著自己!
不僅如此。
哪怕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哪怕空中風雨聲不斷,他也似乎聽到了她們低聲抽泣的悲傷。
便在這一刻。
宋北明甚至都沒來得及做出任何的反應,眼前便被映得如白晝般明亮。
無數(shù)道恐怖無比的雷聲姍姍來遲,震得人雙耳生鳴,宛如世界末日。
雷光湮沒之后,宋北明眼中的那十三個女人再也不見蹤影,另一頭的那七個男人也如夢幻泡影一般了無痕跡。
于是宋北明悟了。
當即開口大罵一聲:“臥槽你姥姥!”
宋溫暖一臉驚訝地抬起頭來,卻正好迎上了宋北明那鼓勵般的神色。
“快!快跟著我一起多罵兩句臟話!”
于是宋溫暖沒有再耽擱半秒,臟口就來:“臥槽你姥姥的老寒腿兒!我#%¥@@¥!%&*#¥%¥&……%*&”
宋北明也不含糊,跟著道:“尼瑪個BYD老屁股,我@#$@%$&^%#$@#!$##^&&^&*%&!”
兩人就這么對著空氣破口大罵了整整五分鐘,宋北明這才長吐了一口氣,云淡風輕地抬手擦去了額頭上的熱汗,對宋溫暖道:“行了行了,應該差不多了?!?p> 宋溫暖非常聽話地收了聲,臉上滿是意猶未盡。
宋北明語重心長地點點頭,對宋溫暖囑咐道:“以后再遇到像剛才那樣的臟東西,就這么干,記住了嗎?”
宋溫暖當即露出了人畜無害的表情,乖巧應是。
而也就在這個時候,宋北明才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轉過頭去。
發(fā)現(xiàn)圍在墓碑四周的各色人群,正整齊劃一地轉頭看向自己。
臉上寫滿了諸如震驚、疑惑、不解、憤怒、嫌棄等等表情,不一而足。
見狀,宋北明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做點兒什么的話,之后的事情恐怕就有些麻煩了,雖然他可以不在乎,但麻煩終究是麻煩。
于是下一刻,宋北明給了宋溫暖一個眼神,同時松開了手里的傘,任由漫天雨珠砸在自己的臉上。
他抬起頭,看著陰云密布的天空,額角青筋突冒。
“你這個賊老天!你帶走了他還不夠,還要劈死我嗎!來呀!你來呀!誰躲誰孫子!臥槽你大爺?shù)模∧銇硌?!?p> 伴隨著宋北明這道嘶聲力竭的吼叫,眾人紛紛露出恍然之色,緊接著,又有竊竊私語聲紛沓而至。
“哎,也是個可憐孩子,剛知道自家身世就沒了爹,哎……”宋家大姑長嘆一聲。
“之前在殯儀館的時候,還以為他真的那樣冷血,原來一直都憋在心里,罵出來好,罵出來也好啊,說來說去,他身上始終還是流著我宋家的血啊……”宋家三叔滿目慈愛。
宋北明沒有再回頭去看四周人的反應,但他知道,麻煩已經(jīng)解決了。
他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傘,重新佝僂起身子,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頹敗的氣息,再次牽起宋溫暖的手,邁步離開。
沒有人阻攔,但也沒有人挽留。
同樣也不可能有人看到,宋北明的臉上哪里有半分的悲苦之意,甚至還在嘴角勾出了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弧度。
旁邊的宋溫暖頂著昨天花了整整三百二十塊剪的西瓜頭,好不容易等著走遠了,這才開口道:“宋北明,咱就是說啊,就是剛剛咱們既然能看到臟東西,是不是說明咱們覺醒了陰陽眼之類的超能力?”
宋北明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想得美?!?p> 此時兩人已經(jīng)來到了墓園的大門口,外面的停車上顯得十分空曠,道路一側的兩家香燭店也是生意寥寥,宋北明正準備拿出手機打開叫車軟件,卻看到一個老人慢條斯理地從一家香燭店走了出來。
老人手里拎著一沓黃紙,還有三朵白菊,看起來與其他上墳的人無異。
如果不是他目標明確地走到了宋北明的面前的話。
“你就是宋謙的兒子,宋北明?”
宋北明掏手機的動作微微一僵,然后干脆利落地搖頭道:“不是?!?

子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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