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兩個女婢們有些無助的看向老婦。
老婦望著榻上醉成爛泥的丈夫，不禁暗暗嘆氣，朝兩個女婢擺了擺手…
“你們先回吧?！?p> “是~~”
“下去與魏管家說一聲，備齊彩禮、明天要去劉給事府?！?，“是~~”
等兩個女婢退出了房門，這老婦才上前將喝的爛醉如泥李格業(yè)身子扶端正，將外衣靴子脫下，又拽過被褥掩在他胸口，看著老頭睡夢中抓耳撓腮的模樣、滿臉酒紅的老臉，想想……也只能嘆了口氣，回到了圓桌前坐下，拾起那本怪書慢慢翻了起來…
油燈下，只有那紙頁窸窣的翻動聲…
……
……
月光斜進窗上橫披，地上浮起一塊塊月白，院子外有一些嘈雜木梆敲打聲，好像是賣早宵的，隱隱約約的傳入耳朵…“賣辣瓜兒、糖肉饅頭嘍~~”……有些讓人不適。床榻之上的李格業(yè)潛意識地翻了個身過來，身上蓋著的蜀錦金絲順勢滑下了榻，不久、這腿腳就開始不安分的蠕動了起來，或許是覺得身上有些涼了，這眼皮也漸漸翳動起來，最終意識開始回覺，眼前的桌椅屏風(fēng)、玉器珍玩也開始清晰起來，就像是不斷聚焦的鏡頭，最終定格在圓桌前那道雙肩隱隱顫動的人影上，有些似遠如近的泣聲傳來……
帶著點抽噎、哭腔，努力的忍著，不想讓人聽見，但是結(jié)果就是管不住自己的雙肩……“怎么可以死呢~~不可以的……”那道背影傳來那夢囈般的碎語……身子覺得好冷、明滅的油燈下……感覺…是從未如此的孤獨與悲傷。而就在這時，肩膀上、忽然有一股柔軟披了上來，那老婦不禁抬頭望，濕潤模糊的視野里…是一張頭髻散亂、鬢角銀白的老臉、他朝她笑了下，將那幀風(fēng)更為用力的裹緊在老婦人的肩上……
這一刻，那抽搐的雙肩才開始平緩下來…
……
……
時間已然推過幾日，對于東京城而言，這十五元宵的氣氛是越來越濃重了，全城大街小巷都結(jié)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仕女美人、山石竹林，端的是令人眼花繚亂。內(nèi)宮宣德門前的山棚架子也已經(jīng)盡數(shù)竣工，雄壯恢弘的矗立在兩進朵樓之間，狀如山林形狀，謂之鰲山。初七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面北悉以彩結(jié)，上面還盡畫神仙故事，或坊市賣藥、賣卦之人，那一盞盞燈籠就猶如繁星般點綴在鰲山之上，遠遠望去、像極了后世的圣誕樹，異常璀璨。
昨兒開封府衙就在各城門口貼出告示，今晚開始試燈，為元宵佳節(jié)做足準(zhǔn)備，而城中的許多酒樓正店也開始為元宵文會造勢，各種蘭帖遍灑，當(dāng)中又以潘帆二樓最盛，所邀之人皆為當(dāng)世有學(xué)之士，其中免不了有些附庸風(fēng)雅之人，憑著些銀錢手段，混個列席，旁觀這大宋最為頂級的文人雅集，也能給自己身上添兩分文墨氣。
晨雞起鳴，日升東方。
內(nèi)宮大慶殿屋坡上的琉璃筒瓦、被漸白的日光沖刷的亮澤剔透，鳥雀立于龍吻獸脊上引頸長鳴……
“如今元宵即至，乃是舉國大慶，按照以往慣例、開關(guān)撲三日，放金明池與民同樂…”
寬敞宏大的大慶寶殿內(nèi)，人聲都足以在里面打數(shù)個來回，上邊丈高的御墀上，紅褥絨毯一路從殿門鋪到御墀踏跺。大殿內(nèi)帶刀虎賁拱衛(wèi)金柱兩側(cè)，每三步一人，略略掃過去，殿內(nèi)守衛(wèi)便足有一百余人。中間明亮反光的百越梨花木板上，峨冠博帶的袞袞諸公大臣執(zhí)笏挺立，班列整齊威嚴(yán)。
御墀之上、黃袍加身的徽宗將御案上的奏章稍稍翻了遍后，便開始有針對性的對幾個關(guān)鍵奏折公議了番。估計也是因為年節(jié)緣故，北關(guān)西塞等軍事要地也都沒什么像樣的軍情，都是些瑣碎的事情，無非是抱怨軍餉待遇?；兆诖笾路藥渍?，好么、通篇都是在吐槽邊境生活如何困苦、環(huán)境如何惡劣，士兵們凍得只剩下褲衩了、餓得只剩下骨頭了，希望朝廷能特賜些給養(yǎng)，嘖~~那是滿篇的血和淚呢……
其實宋廷對于邊關(guān)的守備軍餉給及一向優(yōu)渥，雖然觀念上不重視武人，但該給的東西卻不會少，所以對于這些提福利的奏議，本來是直接打冷宮的，不過如今看在即位新年的份上，徽宗也是大手一揮……準(zhǔn)了。幾個臺諫官倒是有些心疼，紛紛請奏讓補給分批折半送往，已減輕朝廷負擔(dān)，不過看來顯然是改變不了徽宗的意志，如今向太后身體抱恙、難理政事，所以這朝政可完全是徽宗一個人拍板子了……
等幾件正事完結(jié)后，也開始扯一些比較悠閑的話題，元宵燈節(jié)即近、此時他也是頗有興趣的詢問起元宵燈會的籌備進展…
“官家務(wù)必寬心，這燈會籌備已經(jīng)完全妥當(dāng)，今晚便要進行試燈，老臣定當(dāng)不辱使命……”下面王詵出班列高聲誦唱，底下幾個副手在后做了番周詳?shù)膮R報，教坊百戲、梅堂露臺都已經(jīng)布置妥當(dāng)……
徽宗點了點頭，往下望去，底下列曹百官錦袍幞頭、執(zhí)笏有勢，殿內(nèi)帶甲侍衛(wèi)按劍卓然，在這間面闊九間的大慶寶殿內(nèi)，氣場恢弘……坐廟堂之高的感覺，確實是非比尋常?；兆谛南赂锌朔?，朝下問人…
“王震……”
他問向開封府尹，“這元宵佳節(jié)人事嘈雜、瑣碎頗多，你這做開封尹的可要多上些心思，金明池、州橋御街幾處要加派人手，不夠可以逾權(quán)調(diào)動四廂鋪兵，甚至請令調(diào)動三衙也沒有問題，但務(wù)必保證元宵燈會順利舉行，可別滋生什么盜竊斗毆之事……”
徽宗慢慢的訓(xùn)導(dǎo)，問話下去的、正是左手行列下的開封府尹王震。老頭也五十多歲了、紹圣年以龍圖閣直學(xué)士權(quán)知開封府，無功無過的這么幾年過來，既不升遷也不貶黜，不得不說也是有些能耐的，不過此下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jì)，眼睛半開半合著，腦袋直直就想往下倒，要不是腦門強抵著牙笏，估摸著這臉已經(jīng)貼到地上去了，不過……看著那一陣一陣的瞌睡，也是給他摸一腦門冷汗。
“王震~~”
御墀之上的徽宗皺起了眉頭，在朝的百官也是有些疑惑往王震這邊望過來，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有幾個不巧的、倒是把頭上幞頭直折的兩腳打在了別人臉上，窸窸窣窣的也是幾句拌嘴，不過目光還是集中到了王震那個方向。
難道王府尹也……一些仕官開始小聲腹議。
“咳咳~~”
王震身后的起居舍人謝文瓘拿牙笏捅了捅前面還在打瞌睡的府尹大人，“王府尹，官家叫你呢…”他小聲提醒，見王震還沒醒來，又捅了下…
“王震??！”徽宗臉黑了。
“??？”
王老頭一個驚醒，也不知是被徽宗罵醒還是被后邊捅醒。身后的謝文瓘松了口氣，總算是醒了……
“黑山老妖？”
王老頭有些腦子迷糊的左右環(huán)顧……
這一句出來……公卿百僚額頭上的冷汗頓時涔下，這又是鬧的哪出？前天是劉拯喊燕赤霞、昨天是龔原喊小倩、今天王震喊黑山老妖，真是一個比一個奇怪。前面兩個倒像是人名，還以為是兩個老頭耐不住寂寞、去找了勾欄院的老相好，大概是晚上被翻紅浪過了頭，一早起來沒睡醒、說夢話，可今天這黑山老妖……嘖~~怎么聽、也不像是個姑娘家的名字……倒真是奇怪了……
“老臣一時糊涂??！望請陛下恕罪——”
王震總算是醒過來了，自己竟然在大慶寶殿里打瞌睡說夢話，真是……成何體統(tǒng)~~~完了完了……邊上一眾的官員也是直擦汗，這未免太離譜了，這幾天雖然是年節(jié)，但也不至于玩的這么瘋吧，這瞌睡都帶到朝堂上了，而且……
幾個膽大的偷偷瞄了眼御墀之上的徽宗，見徽宗雖然年輕，但臉上的黑氣已然不少，他抓了抓御案上的奏本，拿起、又放下，似乎也是在衡量罪責(zé)，想了半久、望著下面跪伏在地的王震，漆黑的硬裹幞頭下、露出的鬢角已是斑白，不覺捏了捏奏本，最終一聲冷哼出來…
“德訓(xùn)一篇，明日呈上?！?p> 底下大松一口氣，望了望徽宗…
第三篇了……
“文叔是怎得了？臉色這么差？”后面的呂希哲見身邊李格非面色不對，嘴里念念叨叨的，斷斷續(xù)續(xù)，聽不大全，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到底是誰傳出去的……完了……要是被……唉~~~這老臉……”
……
……
外城麥稍巷李府，年節(jié)這些日子，往來拜門的學(xué)子賓客甚多，加上臨近元宵，已故一早這府里的家仆女婢就忙碌起來，打掃中庭，鋪張掛彩，也虧得王氏精明巧干，將府里府外打理的井井有條，“這個泉山畫瓶放那兒，左手第四個花格子，對對對，然后把……”
外院熙熙攘攘的嘈雜聲音，還有些工匠在據(jù)木伐條，就不算是那么動耳了。這后院在往后的一處八角門洞后，是一片花團錦簇的院景，海棠牡丹、蒼蘭吊竹，有兩女婢在里便澆水修剪，花海外沿是一間別致的涼榭，百日紅花的枝頭探過坐凳楣子，一個臉蛋肉圓的丫鬟揪著這探過來的花骨朵發(fā)泄，哭哭啼啼的…
“小娘子~~”
長長的哭腔拉出來，“小倩怎么可以死呢？怎么可以這樣~~~”
丫鬟手里還攥著一本書，書頁已是攤到了最后一張，寥寥數(shù)字……
“啊呀~~胭脂，你就別哭了…”一個身材纖弱的女婢正站在坐凳楣子上，墊著腳尖、往梅竹雀替上掛結(jié)彩燈籠，“從昨晚哭到現(xiàn)在，這怡園的花都快被淹死了，小娘子說是不是？”這話說完就咯咯的笑起來。
這涼榭中間擺著一張析成不久的樺木短案，兩腳折彎而臥，彩戲花鳳雕飾，上邊蓋滿了凌亂的紙箋、燦白勝雪。而紙面上，則是沾著些奇怪干瘦的字體。
嗯……還是不對，看來得鉆鉆…一只白皙素雅的手擱下兔毫，從手邊拿起鎮(zhèn)紙將這一疊紙箋輕輕壓住…
“花細，去把我的外出服取來?！?p> “小娘子還要去太學(xué)？”那丫鬟剛好將那燈籠掛端穩(wěn)了，從凳楣子上跳將下來，“前兒李迥少爺不是說讓小娘子這些日子不要去了嗎？”小丫鬟說著將余下的彩線塞入衣襟，改天繡個荷包的線就有了。
“我不上課了?！?p> 少女將這書案子上的紙箋盡數(shù)抱了起來，稀里嘩啦的一大堆雪白，招來邊上抹眼淚的丫鬟，“胭脂，把這些紙拿去燒了。”
那胭脂哭哭啼啼，“小娘子干嘛不上課?。慨?dāng)初可是跟老爺求了好久的…”她不住的抹著眼淚過來，從少女懷里接下這一抱的紙箋，“呆在家里也是無聊啊…”小丫鬟嘟起嘴念碎。
“我看你是舍不得太學(xué)外的茅記炒細粉吧？”
“是宣記，茅記是生腌水瓜?！?p> 額……
真是三句離不了吃，少女只能無奈的打發(fā)她去把紙燒了，也免得被人見了、影響形象……嗯，字太丑了。
那胭脂三步一回頭，戀戀不舍的，“小娘子能不能再考慮考慮？”如果少女真的足不出戶了，那她們這些貼身丫鬟自然也不能私下跑出去，對于她來說……太難受了。
等這丫鬟走遠了，那進屋去取外衣的花細也是提著裙擺小跑了過來，將一身寬大的男子袍衫遞給少女套上，還從袖子里取出一箋梅紅的帖子遞過去，“這是一早擷芳樓送來的帖子，說是希望小娘子元宵能過去看看……”少女點著頭將帖子收了，這都是很尋常的事了，也很難放在心上，不過說起來元宵應(yīng)該是要去宣德門看鰲山燈會的，估摸著是去不了了，少女有條不紊地將寬大的男子袍衫套上去，旁邊侍候的花細倒是忍不住多嘴了…
“小娘子以后真不去太學(xué)了嗎？”，“沒有啊~~只是說不上課了?！?p> “??？”
……
……
天蒙蒙亮，興國坊踴路街陳記書齋內(nèi)堂，傳來颯颯的運拳聲，青苔墁磚的天井里，中間立了一個木人樁、看去三頭六臂的，模樣古怪，隨著一只纖瘦的手連續(xù)擊打而旋轉(zhuǎn)……“砰~砰~砰~~”鏗鏘有力，聲音通透清脆。
“如何？”
書生收起拳勢，在一邊調(diào)理生息，旁邊站著敬元潁。這木人樁是他上次比武輸給敬元潁后、第二天跑去城南的邴記木工店定做的，按照自己的身材丈量裁準(zhǔn)，硬質(zhì)榆木、手感尤好，昨晚上才剛送過來，今兒天還沒亮、就起來把這東西安好，對于這樣一件工藝品，他是滿意極了。此時招呼了下邊上的敬元潁…
“有此助器，不出兩年…我必能勝你?！?p> 蘇進拿著汗巾不停的擦著臉上的汗，臉上也是滿意的笑容，有時候、真是小覷了古人，這做工可一點不比后世兩三萬的木人樁差。而旁邊的女子難得的眉頭蹙了起來，她篤著疑惑的步子上前，摸上樁子上的一只木手，這是什么東西？她以前還真沒見過。皺眉頭一用力想試試看，不想…
“咔~~”的一聲脆響，木屑橫飛……
蘇進擦汗的手停了下來，似是慣性似的又慢慢的挪動著擦了兩下額頭……楞楞的、看著女子轉(zhuǎn)過身、拿著半截木頭看自己……
冷靜……冷靜，一切都是假象。他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盡量用能教育到對方但又不失委婉的語氣來說…
“我知道女俠你天生神力，但打木人樁其實只需要用小成力就可以了，比如對你而言，差不多就是……”他努力的想了個適合她的比喻，“…就是……捏死螞蟻、這么點力氣……”，“這東西雖然不貴，也就三貫七錢，但蚊子再小也是塊肉，浪費終歸是不好的，而且人家工匠也是花了心思去做的，無端……”
對面的書生嘰嘰喳喳的話很多、很啰嗦，女子望了望東際，似是有所明悟地動了動嘴唇…
“天亮了?！?p> 隨后、然后、再后…
就沒有了……
嗯，就是沒有了，只剩下從半空落下的半截木柱，隨著“當(dāng)啷”一聲落地，又骨碌碌的滾到了水井邊上。
眼前，什么都沒有。
“……”
書生拿著汗巾擦了擦額汗，一定要盡快找機會把這尊大神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