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那為蘇郎君挺身而出的壯士何在?”
這一句出來,這底下人多少也就明白了,風(fēng)頭立馬便顯現(xiàn)了出來。你一聲我一聲的,堆積起來,那便把牛耿的保正位置定了下來。
牛耿老實巴交的,連連說著不敢當(dāng),這是實在話,不過眼下眾人這么熱情的擁簇,也是趕鴨子上架了。當(dāng)中其實多少有人是不情愿的,怎奈何這世道便是這樣,不可能指望這好事會無故攤到自己頭上,大都人也是能想開的,再說這牛耿平時為人也是不錯,最起碼不會是什么大奸大惡之徒,那么、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了,不過……偶爾幾個愛嘮叨的婆娘嘴里是閑不住的,一個勁兒的擰著自己男人的胳膊。
“瞧你這孬樣,剛才就知道在這里看好戲,要是你肯出個頭說句話,這保正位置也不至于讓那牛二愣子便宜了去~~真是被你氣死,怎么這么沒出息~~你說俺當(dāng)初怎么會看中了你呢…”
“……”還能說什么呢。
薛大富自始至終都是一副腦癱了的模樣,最后還是他老婆子跑了過來,哭啊喊著,將自家老頭子拉了回去,自然在之前是免不了在陸煜面前磕頭求饒一番,在知道事不可為后,倒也沒有大鬧死活,這也算是能讓眾人稍稍安心了,畢竟要是鬧出了人命,這好好的臘八節(jié),那可真就過得沒滋味了。
而這接下來,那就是實實在在的歡慶事了。陸煜命手下扈從將馬車內(nèi)的隨禮抬了進(jìn)來,臘八要用的果子蔬食自然是不會少的,不過最為吸引這些鄉(xiāng)里人的,還是那兩箱色華旖麗的錦緞禮箱,禮箱本身彩繪粉飾、光彩怡人,里邊明黃翠綠的上好綢緞擺的整齊,斷不是尋常鄉(xiāng)下人所能用度的。
男人家還好些,看兩眼便撇過頭,又不是自己的東西。
不過村婦們那眼珠子就快要掉下來了。
“哇~~這緞子,可比前兩天那奸商的要好~~真想上去摸一摸……”,“你就別想了,再好也不是你的……”
“想想不行啊~~那蘇家**這次不知道怎么走了什么大運了,難怪前兩天那緞子看不上,感情是她小叔子攀上貴人了?!?p> 底下那些長舌婦忍不住毒嘴起來了,倒不是她們真有什么惡感,只不過見不得別人家好過自己太多,人皆有之的心思,其實靜下心來,內(nèi)心更多的也只是酸楚罷了……
不過,很快的、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這些長舌婦們就立馬轉(zhuǎn)變了口風(fēng),也只因陳苓支會給了蘇進(jìn)一聲。
“這么多的緞子,家里是用不著的,仲耕,你看著就讓鄉(xiāng)里的嫂嫂們揀些去吧~~”
婆娘眼睛綠了,睜大了瞳孔盯著那兩禮箱絲滑柔順的錦緞,口水下咽的聲音倒也是此起彼伏了,“送人?那**腦子被門夾了吧~~這么好的緞子,即便自己用不著,賣了也值好些錢呢~~”,“俺看她是要收買人心了,俺就是不吃她這一套,不過……這緞子真好…”
既然陳苓這么說了,蘇進(jìn)自然沒有話說的,幾匹緞子罷了,又不是什么多貴重的東西,轉(zhuǎn)手送人也沒什么。而陸煜更是會看人做事,做了個手勢,便讓手下人讓開了去。
這些村婦們滯了滯,來真的?。侩S即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也不知道是誰先伸出了第一只手,結(jié)果便是……
“這是俺的!你這賤人~~別搶俺的緞子!”,“誰看到就是誰的,把你那豬蹄放開~~”
“不放!”
“放不放?”
“不…??!你屬狗的啊,竟然咬人~~”
……
院子里頭已經(jīng)是人聲鼎沸了起來,不知怎得、一匹艷翠的緞子飛了出來,跨啦啦的一聲,摔進(jìn)了牲畜棚里,里邊雞子咕咕咕的瞬間怒了起來,它們確實是無辜的,隨后又是咔的一聲,柵欄門也坍了。這時,人群里出來兩健婦,擼起袖子爭相著沖向牲畜棚…
咕咕一聲,一只雞子忽然飛出棚子,兩健婦愕了下來,不過它沒走兩步,嘎的一聲~~一頭栽進(jìn)了雪地,腦袋上淌著血……
兩健婦互看了眼,收了一步。
“那個,你……你去吧,俺不要了?!?p> “不,還是你去吧,本來就是…你先看中的嘛。”
……
……
草屋內(nèi),裊裊韻白的水汽蒸華在房間內(nèi),流轉(zhuǎn)明滅、騰挪飄逸,印在涼涼的桌面上,微微起了些濕意。院子里的村民已經(jīng)盡數(shù)退去,隱隱然,只有幾個脖子長的婆娘往這邊張兩眼,絮叨兩句后便走開了。
方正穩(wěn)扎的四腳桌子上,圍著兩個人,或許說是對坐著更為妥當(dāng)些。
一個灰藍(lán)布裙的民婦端上了茶點,架上炭爐,嘴上說著千恩萬謝的話,而后拉著過來的小丫頭退到了一邊的矮凳上坐下,默不作聲的給小丫頭梳發(fā)辮。
女人家的,便該是這樣的。
陸煜端著那簡陋的茶盞,雖然沒喝,但嘴上也沒閑著,詳細(xì)的與蘇進(jìn)分說這整件事情的始末,時而插上兩句“蘇郎君天縱奇才,世所難遇”云云之類的奉承話兒。
邊上的女婦聽了,抿著嘴強忍著某種情緒,不過看她舒展的眉梢,應(yīng)該不會是什么負(fù)面情緒了。
這一來一回的說著,卻也是費了不少時間,女婦聽了會兒墻腳,或許是覺得這樣不是很得體,于是拉著小丫頭退了出去,臨走時又偷偷瞄了眼蘇進(jìn),覺得無礙,便安心的帶上門……
而那一刻起,陸煜也漸漸的把話題引向了比較尖銳的問題上,比如政治意向,生平所崇,對于時政的看法見地,其中頗有兩分考校的意味,蘇進(jìn)想了想,便拿出這應(yīng)番應(yīng)對之辭來。
“陸主簿怕是不知了,后生數(shù)次科舉不第,家母便取字為耕,望余摒棄妄念,安心務(wù)地農(nóng)耕,吾等苦讀圣賢書者,當(dāng)知孝悌為本,人子不可忤逆,說來…倒是讓陸主簿見笑了……”
這話說白了,就是說我無意做官,所以你也不要問我這朝政抱負(fù)之類的了。
陸煜愕然,倒真是不曾想到。之前也是對這蘇進(jìn)的字頗感疑問,試問哪個讀書人以“耕”為字,俗氣不談,也不利于這求書問學(xué),再說…這蘇進(jìn)既然以“進(jìn)”為名,理應(yīng)以“仕”為字更為合情,或者其他銳意進(jìn)取的字眼。
但這耕字放進(jìn)去,就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了。
自己之前不好直問,現(xiàn)在聽蘇進(jìn)這么一解釋,沒想到還有這等隱晦,當(dāng)真是有意思了。他那娘也不知是個什么人物,未免太過粗俗了,這字號豈可這般兒戲?不過眼下這蘇進(jìn)把孝悌搬了出來,倒也確實不好逼迫了,他躊躇了小傾,將手中握著不喝的茶盞輕輕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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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處的銀白桑榆林內(nèi),萬籟俱靜,兩駕紅頂馬車行駛在被雪埋沒的山道上,它穿梭歡快,輕便自如,卻是比來時瀟灑許多。
而此刻的雪道上,一對父女靠著路邊灌木叢行走著,他們走的很慢、踩的很深,下擺早已濕透。
此時的風(fēng)雪變得更急了,馬車從他們身邊匆匆駛過,濺起的雪渣子啪啪地打在了他們身上,干脆利落。
少女不自覺地把撐著的傘放下,怔怔地望著那輛迤迤遠(yuǎn)去的馬車。身邊的老漢斜了斜頭上斗笠,幾團(tuán)雪沫從笠沿滾了下來,他伸出粗糙的手,將少女眼角滾下來的淚珠兒拭去。
“孩子,別哭,爹爹再給你找個好人家?!?p> 少女雙眼空洞,怔怔地望著前頭一只雪兔竄進(jìn)灌叢里,嗖的一下,仿佛不曾出現(xiàn)過一般。當(dāng)老漢那粗厚的聲音響在耳畔時,她機(jī)械般將頭扭過來,看著老漢……那張黃土般黝黑的臉,而后又默不作聲的低頭向前走。
老漢沒放心上,繼續(xù)跟在少女屁股后頭。
風(fēng),嘩嘩的刮著,吹的少女裙角紛飛,安靜的走了一小段后,少女卻又停了下來,老漢不知所以,也跟著停了下來,雪花兒獵獵地打在少女臉上,凍的她臉有些紅通,她轉(zhuǎn)過身,“跨啦”一聲,將那漂亮的素花紙傘打在了老漢的斗笠上,低頭、努力地抿著唇,淚珠兒卻是吧嗒吧嗒的直往下掉……
“爹爹,女兒……是不是很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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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漸的沉入山坳里,紅彤彤的晚霞流照在整個小山村里,雪花兒從屋檐下飄飄落下,如絲如稠,混著一股清涼浸潤著面膚。
屋檐下站著的蘇進(jìn)探出手心,接了兩片雪花過來,搓了搓,化開成了薄水。
“瑞雪兆豐年呢~~”
他低低說了句。而他耳邊卻是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是從隔壁院子傳來的,竟是些尖銳的女人聲,歡笑間、隱隱也有陳苓的聲音,不過卻是不明顯的,隱沒在其中了。
“俺的好妹子,你跟姐姐說說,你家小叔子怎得就得了知縣大人賞識,咋的以前都不知道呢?”,“對啊對啊~~阿苓呀,你看俺家平子,這么大個人了,都沒個像樣的差事,找個媳婦兒人家都嫌沒能耐,你看你家仲耕這么得知縣大人賞識,能不能給俺說個話啊,在衙門混個差事也是好的呀~~”
……
他偏了偏頭,心中思量著些事情,不想家里那小丫頭拉了拉他的袍琚,“耕叔,阿婆發(fā)脾氣呢~~”
果真…這蘇母屋子里傳出來罵罵咧咧的聲音,什么天殺的老不死,盡是揀著難聽的話說,罵的自然是薛老頭了,也幸虧老婆子病在榻上,不然按照之前那情況,怕是要提著菜刀出來和那些軍巡鋪的二流子扳扳手腕了。
想到這種情形,他不覺笑了,還真是有趣的事情了。
“耕叔~~”小丫頭仰了仰頭,“你說今晚會給耘兒講故事的~~”,“嗯,那晚上給你考校功課?!?p> ……
殘月高高寒掛,飄渺在星云里外,風(fēng)雪遠(yuǎn)遠(yuǎn)的從漫山的桑榆林里刮出來,凌冽又有些稀疏。
不過臘八的今天,百家燈火依舊是連綿一片,未有歇息。
微微彤紅的燈火光攀過蘇家院子山墻,映在磨房屋、牲畜棚頂,雞子們已攢頭而眠,無有聲響。
此刻隱隱約約的,鄰里間的談笑聲還能隨著風(fēng)雪刮過來,時重時輕,雖然具體什么內(nèi)容不能詳知,但也能揣測個大概了。
現(xiàn)下,整個蘇家院子只有老嫗的屋子冒著燈火,掩映出柵窗,鋪到雪地上。
那是溫情的暖色。
屋檐廊道上晾著條長凳,一個青袍書生坐在上面,手上拿著小包鮮杏脯吃,雪花從檐下悠悠飄舞下來,回旋在半空中,潤著暖黃的色澤,燦燦發(fā)著光。
此下戌時三刻,也就是晚上八九點的樣子,放在這年頭,已經(jīng)是很晚了~~不過今日是佳節(jié),倒不必這么上心這時辰了。
漫漫閑聊的聲音從四鄰傳了過來,或許只有這邊院子是清凈的,所以來自四邊的聲音都能聽得到,不過最為清晰的,還是從老嫗的屋子里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日暮蒼山遠(yuǎn),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耕叔,耘兒讀的對不對?”
女孩兒的聲音清朗靈氣,透著股盎然的純真,書生將一枚杏脯塞進(jìn)嘴里,應(yīng)了聲好。
在這雪夜下,聽著女孩兒的讀書聲,還有這四鄰傳來那瑣碎的家長里短,倒也是令人安詳?shù)那榫?,過了半頃功夫,這陳苓才推開柴門回來。遠(yuǎn)遠(yuǎn)的見書生一個人坐在屋檐下,緊了緊臂彎上的手籃,上前了去。
“仲耕?”
她走到書生面前,看了看他,面上一笑,挽起裙擺坐了下來,將手籃擱在腳邊。
“天這么冷,在外邊做的什么?”
書生聽到問話,回了回頭,看了眼坐在他身邊的女婦,見她面上笑容自然而又親切,微微神色一滯,卻又面色平淡地將視線放回雪幕中。耳邊小丫頭的讀書聲依舊朗朗清明,“日暮蒼山遠(yuǎn),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