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那廂,錦行守在山腳下的院子里,等著慕容沖回來。
這院子不大,卻守著很多人。
姬商是之前,就被接到了未央宮中,彼時,是為了防著韓延下毒,此時,便是照看懷孕的錦行。
皇宮起火,同皇帝皇后一道葬身火海的,自然還有郡主。冷宴時時刻刻伴著錦行。
執(zhí)素,也被慕容沖留了下來。那些暗衛(wèi),都驅(qū)散了,多一個人知道他們沒死,就多一絲風(fēng)險。
慕容沖離開前,還將縵朱叫了來。縵朱欠他們一個人情,也到了還情之日。
這時,錦行已有孕七月,肚子隆得老高老高。
她素來是靜不下來的人,如今是想動也動不了了,只好每天坐在院子里嗮太陽。
但是那嘴,是靜不下來的,閑來無事,就愛講故事。
“有個心無旁騖一心向道的男子,收了四個徒弟,徒弟再收徒弟,徒孫滿堂,其中也不乏年輕貌美的懷春少女,大約是話本子看多了,覺得同師祖相好很有意思,就總想勾搭他,他都不為所動,有一天,卻來了一只狐貍精,這狐貍極愛潑婦罵街,倒叫他覺得有些新鮮……”
“哈哈,丫頭,你這故事,哪里看來的?”縵朱笑道。
錦行緩緩撫著肚子:“這自然,是我打夢中瞧來的?!?p> 姬商聽得饒有興致,眼下打斷了頗為不快:“快講快講……”
話音未落,忽而一陣疾風(fēng)襲來,這支羽箭好似并不想傷人,完美避開了所有人,落在了院中,縵朱跟前,箭尾有一封信,縵朱撿起來瞧了瞧,寥寥二字。
師傅。
縵朱微微一怔,追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數(shù)枚長釘朝執(zhí)素射了過來,執(zhí)素招架不及,硬生生中了一枚。
便有一人落在了院中,身手極快,毫不猶疑將劍架在了錦行脖上:“別動,否則,我就殺了她?!?p> 冷宴顫了顫:“阿延,你不可以,她懷著身孕。”
姬商退了一步:“我可救過你,也沒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p> 執(zhí)素吐出了一口血來:“有本事,沖我來。”
韓延笑了一笑:“你是他身邊的人,自然饒不過你?!?p> 他說著,扔出兩條長繩,指了指冷宴和姬商:“你們倆,綁起來,進去?!?p> 她們面面相覷,看向了錦行,錦行道:“聽他的。”
他將她們關(guān)進了偏房,令錦行上了鎖。
他以錦行威脅,竟讓執(zhí)素生生自己挖出了眼珠子,割去了舌頭,挑斷了手腳筋。
他將錦行帶去了房中,任由執(zhí)素鮮血淋漓躺在院中。
可過了一會兒,那院中鮮血斑駁的地上,只剩下了一枚瑩白色的玉佩。
房中,韓延令她坐在床榻上:“蘇錦行,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p> 她卻不慌不忙地道:“我命在你手上,自然由不得不回答了?!?p> “那時候,你為何救我?”
“自然是要救你的,不然,有誰替我洗衣服打洗澡水呢?!?p> 他聞言,自嘲地笑了笑。
他從來都不懂她,不知道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的。
她卻不太在意,看著他:“阿延,說說看,是誰救了你?”
“自是我命不該絕,蘇錦行?!?p> “你那副模樣,救你的,大約不是人吧。我猜猜,是妖,還是仙?……哦,是仙呀,這仙,是一襲黃衣貌美女子,還是赤了雙足握著羽扇?”
韓延一怔:“別套話,蘇錦行。”
錦行笑了一笑:“我們師姐弟,總有很多話要說不是。阿延,你今日來此,大抵,就沒想著活下來吧,這話,自然得說敞快了不是?!?p> “蘇錦行,你丟掉我的那天起,我就死了?!?p> “阿延,不要怨天尤人。我丟不掉你,誰又丟了你呢?丟了你的,不過是你自己罷了?!?p> 錦行拍了拍手:“既然你來了,不然,同我說說,我替你開解開解……”
“不要和我拖延時間?!?p> 韓延打斷了她,他總算反應(yīng)過來,不能被她牽著鼻子走,還有要緊事未做。
他拿出了那個小瓷瓶:“這個,你吃了?!?p> 錦行看了一眼:“你要我吃我就吃嗎?”
他沉聲道:“蘇錦行,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p> 說著,陡然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嘴卻死死閉著,他倒出那藥瓶中的小藥丸,硬生生將它塞進了她喉嚨里,被她咬了一口,流出了腥咸的血,也好似沒有知覺。
他有時候想,讓她恨著自己,也是好的。
這藥極靈,一時三刻,錦行的裙擺上,竟?jié)B出了大片大片的血來,止也止不住。
錦行一驚,掀開了裙擺,里頭更是赤紅。
韓延也吃了一驚:“錦行?!?p> 他閉上了眼睛,錦行眉眼微顫:“誰給你這藥的,你倒是好,問也不問?!?p> 他想,這下,她果然是要恨他一輩子了。
錦行閉上了眼睛,不過一瞬,迅速地睜開了,卻忽然從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出了鞘,竟要朝自己的肚子而去。
韓延下意識,便要去阻攔。陡然間一枚梅花釘射了過來,他一避,那人已破門而入,一劍刺入了他的胸膛,一身紅衣,正是縵朱。
“徒兒,好一出調(diào)虎離山?!?p> 錦行手起刀落,已活生生剖開了自己的肚子,兩只手,全是流不完的血。
韓延倒在地上,卻掙扎著朝錦行爬過去。
錦行憐憫地看他一眼:“阿延,你自小就矛盾,長大就更矛盾。愛就愛,恨就恨,我令你瞧不見、說不出、動不得,你自當(dāng)恨我才是,何苦死死掙扎、念念不忘。”
恨她,是她對他最后的救贖。
縵朱也是一怔,抽出了那劍:“你這傻丫頭,這孩子,怎么就比你命重要了?”
錦行沒有停止動作,臉色蒼白,笑了一笑:“我不會死,我同他的孩子也不會死。”
那孩子已被她從腹中取了出來,赤條條,血淋淋。
“哇……”那么小,哭聲震天。
錦行割斷了臍帶,看向縵朱:“師傅,有一句話,想請你同他說?!?p> “有什么話,你自己同我說?!?p> 有人從門外走了進來,聲音有些發(fā)顫。
陽光籠在他周圍,耀眼得令人瞧不清楚,錦行下意識地拿浸滿了鮮血的手擋了一擋,他已抱起了她,錦行粲然一笑:“小八,你回來了。你看,我們的孩子生出來了。你的胳膊怎么了,怎么都是血?”
她說著,摸了摸他的胳膊,又抹了抹自己的臉,好似是哭了。
那淚留下來,慢慢成了血。
韓延忽然笑了起來:“要恭賀你大喜了,慕容沖,一喜、誕子,二喜……喪妻?!?p> 慕容沖看了一眼縵朱:“韓延,你解決?!?p> “不必了,我自己解決?!表n延說著,忽然摸出一把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臟,竟將那尚且還跳動著的心挖了出來,韓延看了一眼,默默念了一句:“竟、是紅的?!?p> 說罷,咽了氣。
慕容沖將錦行放在了干凈的榻上,姬商查看了傷口,把了脈,搖了搖頭。
他不信,握著那株靈草要錦行服下去。
可是她連這點子氣力也沒有啦。
他干脆自己嚼碎,喂進了她口中,那碎末,停在了她的喉腔中,她用最后一點點力氣湊在他耳旁道:“小八,生死何易,死生何幸?!?p> 小八,生而去死多么容易,死而復(fù)生多么幸運,所以,你要好好活著。
等著,我再來尋你。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一瞬,垂了下去。
陡然,她忽明忽滅起來,慕容沖緊緊抱住她,像是這樣,她就不會消散。
聚何難,散何易。
頃刻之間,慕容沖懷中,那個小小的,小小的她,就沒了。
只有脖頸間那枚玉讖,落在了榻上,隱隱發(fā)出了泠泠冷光。
“那老家伙竟然將這靈草給了你,虧我問她要了這么久。”
那夢中的黃衣仙子居然出現(xiàn)了,嚇了姬商和冷宴一大跳。
黃衣仙子拂了一拂,她倆便睡了過去。
慕容沖冷笑:“仙子將我騙去山上。倒不知這仙子害起人來,也是臉不紅氣不喘。”
黃衣仙子氣極:“滾你祖宗十八代,你害她我都不會害她。要不是姑奶奶我將她的神識收起來,凝做了一只魅,還特意將她放在王猛身邊像個尋常姑娘長大,又替你們牽線搭橋,你哪有機會碰上她?!?p> 但總歸有點心虛,頓了一頓,又道:“只是我算錯了,算錯了,算錯了。一沒算到你竟果然將這靈草帶了回來,二沒算到朗清出的這餿主意,三沒算到這傻丫頭拼上性命也要生這狗屁孩子。不過,她總算是我生下來的,還有點聰明,留下了一線生機。喂,你想救她嗎?”
慕容沖挑眉:“說。”
黃衣仙子微微一笑:“她死前,將自己的靈識藏進了這玉中,你日日用心頭血喂玉,哪一日,這玉裂了,她便活了,我的閨女就真的醒了。你可愿意?”
慕容沖輕輕嘆了一聲,撿起了這玉:“怎么能不愿意呢?!?p> 那血,一點一點滴在這玉上,慢慢滲了進去,沒了痕跡。
那痕跡,留在他的心口。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那孩兒都會咿咿呀呀叫爹了。
他不想看他,看到他,心里就煩。對這孩子算不得好,只是有時候,見這小丁點哭,他又覺得有些不忍心。
后來,這孩子一哭,他就嚇唬他:“你若再哭,便將你洗洗烤了吃?!边@孩子像是聽得懂的模樣,再也不哭了,想哭的時候,就笑一笑??蛇@笑容,他看的也有些心煩,太像他的娘親了。
冷宴說,要他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他想了想,就叫望,慕容望。望君還也。
又過了很多時候,孩子已經(jīng)蹣跚學(xué)步了,那玉一日比一日亮。
他懶得數(shù)日子,若是想知道,數(shù)一下他心口的傷疤,有幾道,就清楚了。
他想,是她快要活了。
忽而有一天,院中的杏花飄進了他的房中,落在灑落在窗臺上已經(jīng)凝結(jié)的血上。
只聽見清脆的一聲。
那玉裂了。
玉裂的那一天,他躺進了早已備好的棺木。
那棺木孤零零停在空無一物的偏房之中,已經(jīng)很久了。
那浸滿了油的棺木轟然火光。
那火光之中,生出了一只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