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我得了兩壺好酒,想同你一道品鑒品鑒。”
是夜,慕容沖才剛推開房門,便見錦行坐在幾案前,那桌上放著兩只玉壺,錦行笑了笑:“這酒有雌雄之分。我這壺喚晴煙,那一壺曰流霞?!?p> 慕容沖靜靜看了她一瞬,微微挑眉:“哦?”
他稍頓,坐了下來,瞧了一眼酒壺:“空腹飲酒傷脾胃,不如夫人讓人送碟點心來?”
錦行眉開眼笑:“我可早就準備好了?!?p> 她說著,果然從身后拿出一疊精致的糕點來。
轉過去轉回來不過一剎,他已極快地將兩壺酒換了一換,連位置都沒有絲毫偏差。
錦行捻了一塊桂花糕塞進嘴中,看著慕容沖緩緩喝了酒,咽了下去。他看著她:“夫人不喝嗎?”
怕他起疑,她胡亂嚼了兩口軟糕,慌忙也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夜涼如水,照人歡醉。
錦行接連喝了好幾杯,臉頰飛紅,醉眼惺忪,嬌憨地坐進了慕容沖的懷里,他有些無奈地抱住她:“夫人可真會胡謅。從沒聽過酒還分男女?!?p> 錦行嬌嗔:“我說有就有?!?p> 慕容沖看著她:“好,夫人向來是無中生有的個中好手。今夜,你意欲何為?”
錦行笑了兩下,又帶了些哭腔:“我要走了,去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p> “慢著,你是誰?”
她說著,湊近了看他,忽而吻住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僵:“你當是誰?”
她像是醉了,又像是沒醉,把他抱得更緊了:“慕容沖。夫君。”
他輕輕嘆了一聲,將她抱到了床榻上:“為什么要走?”
錦行陡然又變得一本正經起來:“因為,不想你受人桎梏,不想讓你有后顧之憂?!?p> 半晌,慕容沖替她撥開了散落的額發(fā):“這樣,也好?!?p> 錦行抓住了他的手,癡癡地笑了起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可從沒有,酒醉過?!?p> 他一怔:“那時候,你在裝醉?你怎知道,我會來?”
錦行看著他的眼睛:“我不知道,只是半夢半醒間,你來了,我怎能不從善如流呢。酒后,試人心,百試百靈。你誆我去潁川尋你,我騙你一紙婚書,我們可是,彼此彼此,不分高下了?!?p>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那么夫人現(xiàn)在,醉了么?”
她挪了挪身子,很乖巧地縮在被褥中:“沒醉?!?p> 慕容沖無可奈何地笑了:“看來,是真醉了?!?p> 他微微一頓,又道:“那么,夫人安心睡吧,為夫便從善如流、圓夫人所想?!?p> 翌日清晨,清凈的街道上有一輛馬車慢慢駛過,一路向南出了城。
慕容沖站在城樓上,目送著它遠去。
執(zhí)素已從會稽趕回:“需要派人保護夫人嗎?”
慕容沖淡淡道:“不必。無人知其行蹤,她才能最安全。”
錦行坐在馬車中,手中是那一紙婚書。
四更雞鳴醒來,房中無人,榻邊卻放著這婚書,不知何時工工整整添了一句話。
半道緣君,一生相許。情深、歲期。
馬車路過城外不遠一處驛站,停了下來。
歇息片刻,又啟程一路南下,中途幾乎沒有停歇。
——————
平陽城中一處許久無人的小院突然有了主人,是兩位普普通通的姑娘。
一個姓冷,一個姓溫。
冷姑娘每日卯時三刻起榻,溫姑娘睡到辰時才起身。
冷姑娘樂善好施、愛游街逛茶樓,溫姑娘天性涼薄、輕易不出門。
不過,大太陽、陰雨天,她們一貫是不出門的。
就坐在那小院的連廊下,望天。
這一日,久違的大雨傾注而下,溫姑娘問冷姑娘。
“我們?yōu)楹位貋恚俊?p> “越近的地方,反而更安全。而且,我想看看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p> “你根本見不到他?!?p> “和他呼吸同一片土地的空氣,也不錯呀?!?p> “他已經離開了?!?p> “你天天在家里閉門不出,怎么知道的?”
溫姑娘隱隱翻了個白眼:“昨日,你喝醉了,自己說的。”
“……”
“啪嗒。”
墻角處忽然跌落了一只大鳥,冷姑娘眼神不錯,望了一眼,原是個人。
這人受了傷,掙扎著爬起來,兩兩對望,溫姑娘一時忘了現(xiàn)下已易容,不由低低喚了一句:“阿延?!?p> 韓延一怔,緊緊握住了染血的劍:“你認識我?”
冷姑娘也是一驚,卻不慌不忙地笑道:“這位仁兄,你聽錯了。她在叫我,我叫阿顏?!?p> 韓延眸中寒光一閃:“不想死,就閉嘴?!?p> 他說著,沒等她們回答。就閃身進了里屋。
幾乎是同時,墻頭極快地跳上一抹紅衣,挑眉看著她們:“喂,你們,可見到一受了傷的年輕男子?”
正是縵朱。
冷姑娘怔了怔,故作出一副崇拜的模樣:“這位哥哥,身手好俊呢。”
縵朱唇角不可控地揚了揚:“算你丫頭有眼光,快說。”
“慢著。”
冷姑娘正了正衣襟:“我也不能隨便出賣人家。敢問哥哥,是為何要找他?”
縵朱陰惻惻地道:“我做師傅的,清理自家門戶呢?!?p> 冷姑娘不緊不慢地指了指北邊:“哦,是這樣啊。剛才有個人落了下來,說要藏一藏。我說那可不行,我們兩個姑娘家,嫁沒嫁人都不太合適,把我們的名聲藏壞了可真就嫁不出去了。這人覺得我說的也有理,便往那邊去了?!?p> 縵朱瞇起眼看了她一瞬:“你這丫頭,可別誆人。”
冷姑娘一本正經道:“我可從不訛人。阿爹說,胡亂訛人是要下地獄的?!?p> 縵朱嗤笑:“你這丫頭倒不錯,就是長得普通了些。”
他說完,便朝著北邊走了。
裝作無事人一般又在院子里坐了半晌,冷姑娘才拉著溫姑娘進屋一看,韓延已暈倒在桌前。
她倆將他抬到了床榻上,解了他的衣衫查看傷口,右肋上扎著一枚梅花釘。
“錦行。”
他忽然抓住了冷姑娘的手,喃喃自語著。
冷姑娘也是一驚,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說夢話,可惜她們卻不善醫(yī)術,這釘扎得巧妙,輕易取了,反倒可能適得其反。
他這身上,竟也滿是陳年舊傷。
冷姑娘令溫姑娘請來了大夫,大夫看了這鮮血淋漓的傷口,也是直搖頭。
冷姑娘輕輕嘆了口氣:“那就不拔吧。請先生為他止了血,開服藥,暫保無虞?!?p> 原本還以為他要昏迷好些時日,沒想到這日夜里,月亮才剛上梢頭,韓延就緩緩睜開了眼睛,那原先清澈烏黑的眸子不知何時蒙上了厚厚的冷意。
冷姑娘看著他:“你走吧,此地不是久留之地。”
韓延握緊了劍:“你不怕我?”
冷姑娘倒看不出半分慌亂:“我救了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這樣吧,我從前認識一個神醫(yī),他興許能醫(yī)你這傷,他現(xiàn)在在建康,姬商。你去找一找她?!?p> 韓延看著她的眸子,總覺得似曾相識。
錦行。
這個念頭在他心底冒了出來。
他過了好些年刀尖舔血、遍體鱗傷的日子,這點傷,倒也不算難熬。
他走了,但又沒有真的走。
他趴在她們的屋頂,看了整整三日,中途離開了一趟,又折回了,不知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