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行在皇后的琴臺前坐了下來,那梧桐木制的琴尾處留有一截焦痕,她抬起眼睛:“皇后娘娘,此琴,乃是焦尾?”
皇后微微點了點頭:“是?!?p> 錦行撥弄了兩下琴弦,笑了笑:“皇后娘娘,我琴藝不佳,就勉強(qiáng)聽一聽吧?!?p> 皇后怔了怔,也有了些笑意:“倒確實是,一般?!?p> 錦行默默翻了個白眼,端正了身子,緩緩彈起了琴,皇后在算不上悠揚的琴聲中講起了她的故事。
我自小,就入了宮,養(yǎng)在褚太后膝下。
他們說,我生來就是要做皇后的。
我進(jìn)宮的時候,當(dāng)時的皇帝每日泡在湯藥金石里,剛好病倒了,太后便又臨了朝。
所以我小的時候,是在堆成山的奏折上玩大的,說起來,有一次,還在奏折上尿了床。
再大一些,這皇帝就病死了,我的姑姑皇后也跟著去了。
這些事,我已經(jīng)忘得七七八八,是后來太后告訴我的。
于是又換了一個皇帝,這個皇帝的發(fā)妻卻好像并不開心。
我問她:“娘娘,你不開心嗎?”
她淡淡一笑:“等有一天翹楚做了皇后,就知道了?!?p> 翹楚是我的小字。我說:“我可不要做什么皇后?!?p> 太后其實并不是熱愛權(quán)柄的人,這個皇帝也還算扶得起的模樣,便就退了。
這一年,我五歲,入了辟雍宮學(xué)堂學(xué)習(xí),和一眾王子公孫一起。
便順理成章的認(rèn)識了司馬郁。
司馬郁比我大一歲,從小就長得好看,還很聰明,可算是夫子的得意門生。
我小時候不太聰明,也不知為何要我學(xué)習(xí)這些東西。
我總是背不出詩,所以我總是被夫子罰寫。除了罰寫詩,我還經(jīng)常要替太后抄佛經(jīng)。經(jīng)常抄著抄著,就睡著了,醒來后,那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就整整齊齊放在我面前,這字坑坑洼洼,倒像是我寫出來的。
我看了看周圍,只有他一個人,就問他:“這書,是你幫我寫的嗎?”
他仍舊低著頭看書:“剛才,有個仙子替你寫的?!?p> 這樣好幾次,我也有點好奇,是哪個仙子這么好心替我抄字。就裝睡了,想看看仙子的姿容,沒想到,卻是他,我不知為何沒有揭穿他,就是他每次很認(rèn)真幫我抄寫的時候我就偷偷摸摸睜著眼睛看他。
說起來他也有一門功課是不如我的。不知道是不是讀書讀多了,他射箭,總是有氣無力的,只能夠堪堪上靶。不過他是很刻苦的,經(jīng)常下了課,還獨自在校場練習(xí),不像我,閑了只會玩耍。
我小時候還常常扮鬼嚇人。
當(dāng)時這個皇帝后宮也沒幾個美人,倒養(yǎng)了好幾個男寵。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庾皇后在他登基后一年就郁郁而終了,但庾皇后在世的時候?qū)ξ沂呛芎玫摹?p> 我就經(jīng)常扮個鬼去嚇一嚇這些男寵,他們傅粉施朱像個女人,聲音小,膽子也小,被我嚇一嚇,就臉色發(fā)白,腳步發(fā)虛。不過他們很會告狀,狀告到皇帝那里,皇帝就罰我跪。
那年正是冰雪天,雖是江南,可那冷是冷進(jìn)骨頭縫里的,那時,我才十歲,抵擋不住,便昏厥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太后宮中。這膝蓋,倒是不太好了。再去學(xué)堂的時候,其他孩子都笑我,只有他起身扶著我坐下了。
又過了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這皇帝很快就被大司馬廢了,說他是生不出孩子的,從前的三個皇子都不是他的。
我看他不是生不出孩子,只是對女人沒什么興趣。
司馬郁的父王被捧上了皇位,他就成了皇子。
我覺得最開心的,是他也住進(jìn)了宮,那我們就可以一道玩耍了。
我同他說的時候,他敲了敲我的腦袋:“你整日,只想著玩嗎?”
我湊近了他:“那我不玩,還能干嘛呢?!?p> 他竟也被我問的說不出話來了。
這一年,他的姐姐出嫁了,要嫁給大司馬的兒子為妻。她原本也是很愛玩耍的人,不過最近幾次碰到她,她好似身子不太爽利,也就不同我一起玩了。她出嫁的時候并不開心,聽別人說,這公主有個喜歡的侍衛(wèi)被處死了。
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十三歲了,宮宴的時候,我看其他的大家小姐都偷偷摸摸地看他,我就故意光明正大地同他說笑。
“你是不是快要娶親了?”
“我不會娶任何人?!?p> “我怎么樣?”
“我更不會娶你?!?p> “那算了,你不要娶親,我也不嫁人,這樣我們就能永遠(yuǎn)在一起了?!?p> “一言為定?!?p> 好景不長,沒過半年,他的父皇病重了。
我又問他:“你會不會做皇帝?”
他斬釘截鐵:“不會。”
我有些疑惑:“為什么呢?”
他只是淡淡笑著,沒有回答。
果然,一個月后,他的弟弟司馬曜被立為了皇帝。
不知道為什么立他做皇帝,總之,司馬曜只有十歲,太后就再次臨朝了。
太后拉著我的手到長樂宮,問我:“翹楚,你愿不愿意做這里的主人?”
我搖了搖頭:“我不愿意。”
司馬曜小的時候就愛跟在我后面,長得不太好看,和司馬郁一點都不像,我可不太喜歡他。
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有個道教的想要復(fù)辟之前那個被廢掉的皇帝,竟然率了烏合之眾闖入了建康宮里。
我正在玩耍,就有一支不長眼的箭朝我飛了過來。
我嚇得不敢動,閉上了眼,好像閉上眼就射不到我了,我忽然感覺有什么液體濺到了我的臉上,半晌,也沒有動靜,我就睜開了眼。
他擋在我的身前,那根長箭扎在他的胸口。
我更害怕了:“司馬郁,你可別嚇我?!?p> 他說,哦,他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就倒在了地上。
這事倒是很快就平息了,只是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
他這時還沒有出宮建府,我就還可以每天去看他,看那湯藥一碗碗送進(jìn)來,他一碗碗喝下去,眉頭都不皺一下。
我說:“不苦嗎?”
他說:“自小就喝,習(xí)慣了?!?p> 這中了一箭后,他更加有氣無力了,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飄走一樣。
我給他編了一條紅繩,拿去太后的法師那里誦了經(jīng),帶在他手上,說能夠保佑他。其實我騙了他,這紅繩,我也有一根。
又過了兩年,司馬曜也到了該納后的年紀(jì)了。
他出宮建府,我也被放出了宮。
父親跟我說,我就要嫁給司馬曜做皇后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去找了司馬郁。
我說:“你真的不要娶我嗎?”
他摸了摸我的頭:“我不能娶你?!?p> 我哼了一聲:“那我可要嫁給你的弟弟了。”
半晌,他才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我最后又問了一遍:“要不我們逃走吧。同話本里寫的一樣?!?p> 他搖了搖頭。
我同司馬曜大婚了。
可是我不想嫁給他,更不想和他共寢。
我就想起了妹喜撕帛的故事,我若做個禍國妖姬,是不是能被皇帝廢了,自己個兒去冷宮里待著也不錯。
我就開始摔玉,這玉,不是比帛還金貴嘛。
摔多了,我發(fā)現(xiàn),這玉碎的聲音確實是挺好聽的。
可那司馬曜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居然忍住了,還把那玉一疊疊往我宮里送。而且每晚都來看我,我就又開始喝酒裝醉,還吐在了他的龍袍上,氣得他拂袖而去。
宮宴上,我又見到了司馬郁,這一次,他好像身體好了很多,臉色不那么蒼白,更加好看了。
司馬曜重提了要為他納妃的事,我手中的杯盞不知不覺握緊了。
他拒絕了:“臣曾答應(yīng)過一個人,若非是她,一生不娶?!?p> 我早早退了席,獨自坐在闌干上喝酒。
半晌,他來了。
“娘娘不開心嗎?”
“王爺可知,本宮想要什么?”
“什么?”
“我想要嫁給一個人,白頭到老?!?p> 我借著醉意這樣子說。
“那恐怕,是不行了。娘娘若還有什么心愿,臣可以為娘娘實現(xiàn)?!?p> “那就,將從前的一切都忘了吧?!?p> “好?!?p> 他很慎重地作了個揖,走了。
過了沒多久,司馬曜狩場圍獵,還帶上了我。
我可不太想去,萬一遭逢刺客傷及性命就不值當(dāng)了。
果然,怕什么來什么。
可這刺客不去刺殺皇帝,反倒來刺殺我這個手無寸鐵的皇后。
身邊的太監(jiān)宮女都不頂用,關(guān)鍵時刻,我閉上眼睛,喊了一句:“司馬郁?!?p> “來了?!?p> 沒想到他真的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他倒不是孤身一人來的,侍衛(wèi)很快就將刺客都?xì)⒘?,只留下了一個活口,但也是什么都沒說出來,就被不知道從哪里射來的箭一命嗚呼了。
后來,他要離開建康,去封地了。
我其實還是想和他走。
不過,誰也沒去成。
臨行前,司馬曜為他餞行,我也在,我看到司馬曜遞給他兩杯酒,湊近他講了一句話,我離得遠(yuǎn),聽不清,爾后,他先拿起了左邊的這杯喝了,又將右邊的也喝了。
他死在半路上。我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竟然吐出了一口血,從前他吐血的時候我還笑話他,原來這血吐出來,是這么容易的事。
我昏了好久,好久。
醒來以后,有些事不大記得了,但有些人、有些事,卻是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