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重注
出了門，蘇恩一眼就看到祖安上空飄浮著高濃度金屬顆粒的渾濁空氣，那里面飽含著交錯層疊、腐蝕老化的排煙管網(wǎng)中泄露出的各色煙塵。
它們將上方照射下來的光線過濾成詭異的顏色，然后任由那些光線在祖安工坊的有色玻璃之間交叉反射。
街道則是被濃重的霧霾籠罩著，視野極差。過高的密度使得這些蘊含金屬顆粒的霾通通往下方懸浮沉淀，是祖安最底層礦坑區(qū)的獨有景象。
融合了過去孤兒院記憶的蘇恩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他只是縮了縮身子，把手揣進兜里然后交疊裹緊新?lián)Q上的皮夾克外套，盡量地不讓它過多沾染沿途飄浮的塵土和油垢。
沒有走上幾步，就看到一塊被放置在草坪側(cè)邊的石質(zhì)花崗巖碑石，上面印刻著‘希望屋’這個相當(dāng)樸實的名字，其左上角還不知道被哪個調(diào)皮的孩子給硬生生地磕破了一塊，顯出斑駁的斷裂缺口，至今沒有人來修理。
結(jié)合這幾乎沒有行人的冷清街道，透露出一股凋敝凄清的味道。
‘希望屋’就是蘇恩所在的這所孤兒院的名字，這孤兒院起始于那場開鑿運河所引發(fā)的大地震。
孤兒院里一開始有兩百多個孩子，資金來源是一些搬到了皮城的家庭，后來他們變成了家族集團。但是在孤兒院設(shè)立了一百八十多年之后，賬上的錢越來越少，因為已經(jīng)沒有資金從上面的新城流下來了。
那些富有的上流家庭終于覺得，他們已經(jīng)付出了足夠的金錢來彌補自己的內(nèi)疚，就這么多了。
如今孤兒院的一切都是靠著院長埃樂蒂維持著，地理位置處于祖安環(huán)境最為惡劣的礦坑居民區(qū)，這里的房子有很多是空的，院里的很多孩子干脆就用這些廢棄的屋子給自己搭了個窩。
溫的房子在院長埃樂蒂的住處旁邊，其實相比其它孩子所普遍認為的埃樂蒂偏心自己，蘇恩現(xiàn)在倒是覺得溫才是最受院長疼愛的孩子，不僅把孤兒院發(fā)放食物的這種特殊職責(zé)給了他，還讓對方住在自己居所的旁邊方便照料。
走到一處低矮的混泥土小屋前，蘇恩敲了敲門，里面馬上傳出來一個有些稚嫩的男孩聲音：“請進?！?p> 溫是一個和蘇恩有著差不多樣貌的小孩，黑發(fā)黑眸，年紀也和蘇恩差不多，都是十四歲左右。不同的是，或許是因為有一個過于強勢且暴脾氣的雙胞胎哥哥，溫清秀的臉龐上總是隱約帶有一股令人憐惜的怯弱感。
只能說，可惜是個男孩。
“蘇恩？你怎么過來了？”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溫見到進來的是蘇恩，開始是有些詫異，但緊接著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樣，立馬站起身來，表情有些驚慌，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蘇恩見其慌張的樣子，心中頓時有了底，徑直朝對面的男孩走了過去，一臉似笑非笑：“你猜，我過來是為了什么？”
“蘇恩，這真不怪我，是簡科大哥過來說要給你帶今日份的糧食份額的。你知道的，他是我們的老大，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對于明顯是過來找麻煩的蘇恩，溫趕緊辯解道。
溫在初始時聽到簡科主動說要來分配發(fā)放今日份眾人的糧食份額時，就猜到對方可能是有什么小動作，可沒想到自己老大要找茬的對象是蘇恩。
平心而論，在溫的印象里，很少出門的蘇恩是隱隱獨立于孤兒院的眾多小團體之外的人，因為對方總是呆在自己的小屋里，不爭不搶，腦子似乎也不太靈活，整日里就是守著院里派發(fā)下來的糧食，然后就是睡覺，沒有與哪個有明顯的矛盾，溫實在是不明白為什么簡科要主動去招惹他。
“放寬心，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p> 蘇恩上前寬慰性地拍了拍溫的肩膀，傳達到手上的卻是一股女孩子般單薄柔軟的觸感。
搭在對方肩膀上的手瞬間就微微僵了下，然后若無其事地松開。
這家伙，真的沒有搞錯性別嗎？
蘇恩心中暗自驚奇著，不過尚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他也沒太多糾結(jié)，轉(zhuǎn)身就往儲存食物的臥室走去，邊走邊向后面的人解釋道：
“簡科那家伙克扣了我一個小面團，我把他揍了一頓，說好了以后他的食物份額都歸我。今天我先拿一份，要是他已經(jīng)拿過了，那就把他明天的份額給扣了。”
聽到這話，溫的臉上浮現(xiàn)出驚愕的神情，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想了想，最后又強行止住，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跟了上去。
而此時蘇恩已經(jīng)沒有興趣去看溫的神色了，他這次來就是為了多弄點食物給自己填飽肚子，畢竟它已經(jīng)抗議過好多次了。
走到日常領(lǐng)取食物的箱子前，蹲下身打開一看，出乎蘇恩的意料，里面只剩下用餐盤裝著的半塊面團了，除此之外是空空如也。
蘇恩皺了皺眉，仔細回顧了一下過往的記憶，沒有錯，按照孤兒院以前制定的條例，儲存食物的儲物柜里應(yīng)該是要準備到兩天的食物份額才對，這是為了防止食物在運輸途中遭遇祖安大范圍的灰霾侵襲而導(dǎo)致交通中斷所定的規(guī)矩，有備無患。
眼下明顯是哪里出了意外，才會導(dǎo)致連備用的食物都沒有了。
“怎么回事？沒有存余的食物了嗎？”蘇恩轉(zhuǎn)身疑惑地朝著溫問道，然后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臉上那種欲言又止的猶豫神情。
對于蘇恩的提問，溫深吸口氣，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在心中整理了一番措辭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說道：“蘇恩大哥，簡科老大已經(jīng)很久沒有領(lǐng)取‘希望屋’派發(fā)下來的食物份額了，另外，包括我哥尼克和費恩他們也是一樣的。”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是指，你真的打贏了簡科老大，那也應(yīng)該……是被他騙了。這里的食物本來就沒有他們的份。”
溫的話說得小心謹慎，甚至隱隱透露出并不相信體型清瘦的蘇恩能打贏滿是肌肉塊頭的簡科的意思，怕是心里還在猜疑這是不是對方在簡科手里挨了一頓胖揍，然后就過來這邊提前偷偷把簡科食物領(lǐng)走吃掉當(dāng)作報復(fù)，只是面上沒有直接說出來。
蘇恩的關(guān)注點并不在這里，或者說沒有必要因為這點東西而去強行證明自己的實力。
他只是皺了皺眉，問道：“其余的食物呢？就算今日里所有的食物都給院里的人派發(fā)完了，按照以前的規(guī)定這里應(yīng)該還有明天的食物留存才對，是改規(guī)矩了嗎？”
對于蘇恩的提問，試圖轉(zhuǎn)移話題失敗的溫臉上浮現(xiàn)出慌亂的神情，然后緊緊咬住嘴唇，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蘇恩看出了對方的異樣，端起只剩下半塊面團的餐盤直接走到了溫的身前，黑色的眸子靜靜盯住眼前愈發(fā)慌亂的人，沒有說話。
無聲的寂靜中，仿若有深海的暗潮涌動，帶著難言的冰涼。
“蘇恩大哥……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孤兒院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短缺狀況，埃樂蒂院長正在很努力的籌錢。所以……這里一般是費恩他們連夜把糧食給運過來，然后第二天一早就發(fā)?！?p> 迎著蘇恩純黑色的幽深眸子，在這種無聲的壓迫下，溫最后還是吞吐著開口說道。
在下定決心說出內(nèi)幕之后，他后面的語速就快了很多，
“而且為了節(jié)約院里的開支，簡科大哥已經(jīng)帶了很多孩子去界橋上當(dāng)扒手，他們主動放棄了‘希望屋’的食物份額，有時還會把偷來的錢補貼到希望屋這里，所以這院里其它年紀小一點的孩子才能正常領(lǐng)取到食物?！?p> 說著話的溫不自覺地瞅了眼對方手里餐盤上的面團，臉上浮現(xiàn)出躊躇的神色，然后下定決心般艱難地把目光給強行移向一旁，努力吞咽了口唾沫，才猛然抬頭誠懇地對蘇恩說道：
“蘇恩大哥，你要是實在餓，那里還有半塊面團……就給你吧。”
將這副畫面看在眼里的蘇恩瞥了對方一眼，毫無征兆地突然問道：“你今天吃東西了嗎？”
這是個出乎意料的問題，溫愣了愣神，隨即低下頭，沒有回答。
蘇恩嘆了口氣，終于是明白眼前的人為什么會受到埃樂蒂院長的疼愛了，他把盤子里的半塊面團塞到對方的手上，說道：“這應(yīng)該是你的食物吧。就算是我需要食物，那也會自己去掙，在這里搶你的算是什么道理?！?p> 說完這些之后他就往屋外走去，然后頭也不回地向后揮了揮手：“從今天開始，把我的那份食物份額也劃去吧。既然可以出門了，也該自己出去找食了?！?p> *
在蘇恩行走于地底之城祖安街道的時候，與此同時，在上城皮爾特沃夫的某處高大建筑的一側(cè)角落里，正有一胖一瘦兩個十三四歲大小的少年正對著一個膚色微深容貌俊朗的男人竊竊私語。
“盧胖子，你算的準不準??？這座城市未來的領(lǐng)袖會是這人？一個造錘子出身的下等世家子嗣？我咋覺得他家世不說你范陽盧氏，連我扶風(fēng)柳氏都比不上。這樣的人也能成為這種規(guī)模的巨型城市城主嗎？”
說話的少年體型瘦弱，身子卻站得極穩(wěn)，只是窺向男子的目光中帶著濃濃的審視與不信任。
由不得柳塵葉不信，在烈火宮下轄的幾個大州，幾乎所有城池的主人背后都站著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其族內(nèi)枝繁葉茂的人口和超群的道法秘技才是支持地域統(tǒng)治的根基。
沒有眾多血脈相承的族人維持著基層吏治，沒有立場一致利益牽扯的豪紳大族穩(wěn)固秩序，沒有卓越超絕的道法修為處理鎮(zhèn)壓詭異，何來一城之主的說法？
“這……”盧有徳一時語塞，他還真沒見過啥都沒有就能成為領(lǐng)袖的人物，就算是真的有遇到天賦超群實力強絕的個人，往往到最后也做了烈火宮的供奉。
沒有培養(yǎng)自己的親信嫡系，何來勢力之說？
低頭往自己手里已經(jīng)燒焦開裂的龜殼看了又看，盧有徳大白胖子的臉上浮現(xiàn)出遲疑的神色，這卦象確實是指向這個叫‘杰斯·塔利斯’的青年啊，難道還有同名人？
“我說，別是你這【神棍】詞條又不靈了吧，隨便顯了個卦象糊弄我們？”柳塵葉從那個在繁華街道上大肆采買器械的高壯青年身上收回目光，只是拿眼瞅自己身邊的胖子。
聽到這話，盧有徳翻了個白眼，也不爭辯，直接把手心處握著的龜甲給揣回懷里：“你個耍槍的居然還懷疑起我算命的來了。反正你愛信不信，不信拉倒！
我告訴你，這次的夢境副本涉及到道宮上層新接觸的世界，潛力很大，很有可能會出連續(xù)副本的信物。雖說這趟來的人也不少，可要真讓我們弄到點什么東西，我盧氏暫且不說，你柳氏所在的扶風(fēng)郡可就能緩一緩當(dāng)前的窘迫?！?p> 這話說到柳塵葉的心坎里去了，自從十?dāng)?shù)年前與隴西李氏那一戰(zhàn)爭雄落敗后，現(xiàn)在偌大一個扶風(fēng)郡只靠他族里的幾位老人搖搖欲墜地支撐著，人才斷代青黃不接。
而且更為關(guān)鍵的是，他們家祖?zhèn)麈?zhèn)壓扶風(fēng)郡詭異的族器都給隴西李氏的那群惡賊給打壞了，寄居在里面的槍魂受損嚴重，修復(fù)起來所要消耗的資源更是個天文數(shù)字，近來堂兄柳塵風(fēng)才剛帶回的一塊染血碎裂的鏡片就被它吞了過去。
而且受烈火宮調(diào)停的李氏還未善罷甘休，在一旁虎視眈眈著，隨時可能上來咬上一口，至于在暗處更是不知蠶食了多少屬于柳氏的扶風(fēng)領(lǐng)地。
“娘的，盧胖子，老子信你一回！”
世家出身的柳塵葉難得爆了一句粗口，拎著根細長木棍的右手挽了個槍花，走出藏身的角落徑直朝那個膚色微深臉龐線條明顯名叫‘杰斯’的青年男人走去，“我先和他接觸一番，若是他真有點草根逆襲崛起的苗頭，我下重注！”
虛眼瞅著自己的同伴向目標人物靠近，盧有徳嘿然一笑，挺著個大肚子也走出了藏身的陰影處，跟在瘦子后面慢悠悠地走進陽光照射的商道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