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尹姑娘還好嗎?”
他的神色依舊是關(guān)心的,語氣卻多了一些刻意的疏遠(yuǎn)。
病榻之上的尹素問悶聲喝了好幾口溫水才聞聲抬頭看見了心澈。他的眉目依舊,溫柔不變,清澈的雙眸之中仿若含著春水和星燦。
“和尚哥哥,是你?!”
尹素問只記得自己是在一座巨大精致的花園之中玩耍了許久,待想起要回家之時又忘記了時間迷了路,幸好遇見了一位好心的和尚哥哥幫忙。如今一睜開眼睛便第一時間認(rèn)出了心澈與自己夢中之人是一樣的。
“和尚哥哥,你是親自送我回來的嗎?可是,這里是哪里,看著不像是我的府邸???”
她笑得燦爛,不顧身上的疼痛,一手拉著心澈的衣袖軟糯糯地撒嬌。那神情模樣看起來并不似久病重傷的患者,反而更像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又或者說,那模樣看起來并不像是尹素問。
心澈和何采薇完全沒有料想到她清醒的一刻會是這番情景,兩人也一時愣了神。心澈思慮細(xì)致,仔細(xì)一想便猜到應(yīng)該是那碗還魂湯的藥效起了什么副作用。還魂草代替了合魂丹入藥,雖是同樣救了人性命卻終究是有了別的后遺之癥。
“尹,尹姑娘,你還認(rèn)得我嗎?”
“你?認(rèn)得的,你是那個好心的和尚哥哥啊。方才我貪玩迷了路你便送我回家來了呢?!?p> “那你可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可知道自己是誰?”
“我的家?我是誰?”
心澈的眼神隨著尹素問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而動,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詢問,生怕眼前的這個尹素問已經(jīng)是個失心瘋癲了的人。不想,他的這番緊張模樣卻是把同樣疑惑的尹素問給徹底逗笑了。
“和尚哥哥莫要開玩笑了。我的家在上原府,我自然是上原府府尹的長女尹素問了,怎么可能會不記得呢?”
她記得自己的名字和家族,聽起來明明是正確無誤的,可心澈卻偏偏覺得有哪里不對。她對自己的認(rèn)識很清晰卻對他的認(rèn)識似是而非,她的神情、舉止甚至是每一個笑容都讓心澈覺得很不對勁。
心澈心中疑慮,倒是一直在旁觀察的何采薇看出了些什么。先是給了他一個莫要著急的眼神,才又牽了尹素問的手輕聲問到。
“那你來告訴我,今夕是何年,你又芳齡幾許呢?”
“這個很簡單啊,今年是盛徽十年。娘親說,過完這個生辰我便十五歲了,是大姑娘了。”
尹素問似乎不太喜歡這樣被人來回詢問的氣氛,幾句話后便不再理會兩人,只自顧地查看著自己身上的傷痕。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只言片語正如一記驚雷炸響在心澈的腦中。
她終究還是忘記了,忘記了與尹老爺?shù)姆N種恩怨,忘記了與張少卿的無數(shù)糾纏,甚至忘記了與心澈的相遇。她的記憶憑空扔掉了十年,永遠(yuǎn)地停留在了那個虛無的十五歲。彼時,她還是上原府府尹的掌上明珠,沒有鞭刑、沒有愛人、沒有背叛,她的娘親還在溫柔照看。而她眼中的心澈也不再是云居寺的心澈師父,尹素問童年記憶中那個陪伴山林的小和尚與她夢境之中解困救人的僧人形象徹底重合之后,變成了眼前的和尚哥哥。
“唉,都怪我不聽話,偏偏要自己一個人跑出來。這下可好了,摔成這副樣子爹爹不要被氣死才怪呢?!?p> 尹素問查看了半天只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淤青傷口,在她的記憶中,這些傷口全是因為自己獨自跑到山里玩耍才摔傷的,免不了一面自責(zé)一面又可憐巴巴地向著心澈求救。
“和尚哥哥,這是哪里?你會帶我回家嗎?”
“這是一處山谷中的藥廬,你摔傷了所以要來這里看大夫。等傷好些了,就帶你回家,好不好?”
心中雖已是波瀾萬丈,面對著思維只有十五歲的尹素問之時,心澈的面上仍沒有透漏出任何變化。他不能夠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她真相,更不能逼著她承認(rèn),這所有的美好都只是虛無的幻象。
“也好,要不然我這幅樣子回去,爹爹看了要生氣,娘親看了要心疼的。我爹爹呀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可偏偏總愛拿一堆的要求來限制我,平日里我最怕他了。”
她毫不見外地拉著心澈和何采薇聊家常,雖然那些歡樂有趣的故事都僅僅存在于她想象中的記憶里。
“疼嗎?這些傷雖然有的要嚴(yán)重些,我也一定會想辦法都治好的,你放心?!?p> 見著她身上有隨處可見的傷痕,笑容卻開朗單純,心澈心中忽然就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以這樣的方式忘卻,對尹素問來說到底是殘忍還是恩賜。
“和尚哥哥,你不要難過嘛?!?p> 尹素問調(diào)皮地吐一吐舌頭,兩手自然地?fù)嵘闲某旱哪橆a,輕輕為他撫平了緊皺的眉頭。
“不疼的,你看,都快好了。素素沒那么嬌氣,和尚哥哥也不要難過,好不好?!?p> ······
何采薇特意為尹素問做了幾樣好入口的進補吃食,又陪著說了半天的話才終于將她哄得入睡。
心澈雖未在身旁隨侍卻也一直門外守著,何采薇端了水盆從他身邊經(jīng)過,想一想又返身折回來與他坐在了一起。
“她鬧著不肯睡,說是已經(jīng)睡了好久都睡乏了,拿了個糖團子才哄著睡著?!?p> “小孩子心性,都一樣。”
“你還好嗎?”
心澈沒有回答,仍遙遙望著一輪孤寂的冷月出神。他不知道如今這般算好,還是不好。
“照今天的情況來看,她真的只把自己當(dāng)做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其他的人和事已經(jīng)徹底遺忘了?!?p> “可有辦法恢復(fù)?”
“這樣的情形多半是那還魂湯帶來的后遺之癥,但是她既沒有瘋癲亦沒有殘廢,只是將約莫十年的記憶全數(shù)忘記了?;蛟S那些年月是她心中最不愿記起的過往,又或者說,這個結(jié)果本就是她自己的選擇,湯藥不過只是一個誘發(fā)失憶的契機罷了。師父也是精通醫(yī)理的高人,既然明知結(jié)果又何必再存僥幸。那些記憶能不能復(fù)原,在她自己,不在你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