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號角

　　　　顧慎為站起身，沒想到會在這種狀況下與她們重逢。

　　祭壇離他足有兩里遠(yuǎn)，將要被焚燒獻(xiàn)祭的女子們?nèi)蕴幱诎牖杳誀顟B(tài)，十名部族首領(lǐng)圍繞在周圍，面孔朝外，齊聲吟唱著什么。

　　壇下，站立的貴族按照同樣的節(jié)奏晃動身體，幅度越來越大。

　　外圍，跪在地上的奴隸則像刺猬似地縮成一團(tuán)，仿佛披著長袍的石塊。

　　兩里的距離，就算是飛鳥，也不能頃刻間落到壇頂，何況中間還隔著成千上萬的人群，就算他們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片難以沖破的障礙。

　　獻(xiàn)祭馬上就要開始了，上官如、荷女將和另外三名女子一樣，被活活燒死。

　　顧慎為孤立無援，帶來的十名野人士兵被留在身后數(shù)里之外，來不及召喚，大雪山戰(zhàn)士更是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

　　祭壇之上，十名部族首領(lǐng)的吟唱聲音越來越高亢。

　　顧慎為別無選擇，刀和劍這時都派不上用場。

　　他舉起斜挎在身上的雪山野牛號角，沉吸一口氣將它吹響。

　　第一聲號角就壓過了部族首領(lǐng)們的吟唱，好像從大地深處傳來的低沉龍吟，破土而出，震動世界，直破云霄，卻沒有停止的跡象，繼續(xù)向更高處激蕩。

　　香積之國的貴族與奴隸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他們正處于人神交接的微妙時刻，突然間就感到耳膜與心臟同時遭受巨烈的撞擊，連大地似乎都在震顫，隨時都會裂開巨口，將上面的人類吞噬。

　　顧慎為沒想那么多，他只希望突如其來的號角聲能夠吸引大多數(shù)人的注意，好爭取一點時間，能讓他跑到祭壇之上。

　　結(jié)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龍吟般的號角聲像是一股摧枯拉朽的狂風(fēng)，吹折路上所遇一切生物，跪在地上的奴隸嚇得魂飛魄散，全身匍匐，抓住手邊的每一根細(xì)草和小石塊，好像這樣就能抵御神靈的威力。

　　站立的貴族們更加恐慌，或是抱頭蹲伏，或是跪下磕頭，幾乎沒人敢查看這聲音的來源。

　　顧慎為一手舉號，一手持刀，跑下緩坡，踩著眾人的身體，躍出幾步就就停上昂首吹一下號角，讓號聲與回聲相連，保持綿延不絕的狀態(tài)。

　　一直到祭壇下面，他都沒有遇到任何阻攔。

　　室利摩羅最先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指著龍王大聲叫道：“他只有一個人，攔住他！快攔住他！”

　　幾十名貴族聞言起身，終于敢看一眼號角聲的來源。

　　“一個人！”許多人跟著喊道。

　　“攔住他！”更多人向奴隸下達(dá)命令，自己卻往后躲，龍王手里明晃晃的五峰刀，比號角聲還要令人膽寒。

　　外圍的奴隸猶豫地抬起頭，卻沒有一個人起身。

　　身為奴隸，他們是沒有資格靠近祭壇的，能參加今天的儀式，已經(jīng)是對最優(yōu)秀者的獎賞，更多的奴隸只能從別人口中聽說祭壇的樣子。

　　不管主人有多急迫，也沒有奴隸敢于打破代代相傳的規(guī)矩。

　　龍王像一只輕巧靈活的雄鹿，每一步都跨越八九級高大的臺階，眼看就要沖到祭壇頂部。

　　室利摩羅慌了，他不知道龍王的目的，木老頭閉關(guān)之前，只要求他務(wù)必留下大雪山軍隊，可沒說明那兩名“俠女”與龍王的關(guān)系。

　　“主民們，一起上，保護(hù)祭壇！”他只能向本國貴族求助。

　　被稱為“主民”的貴族每一位都認(rèn)為首領(lǐng)的呼吁是正確的，但是每個人都認(rèn)為自己更重要，體質(zhì)卻最差，所以滿懷希望地等著別人先出手。

　　顧慎為站在壇頂，放下號角，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訝，看似牢不可破的人群，竟然不比路上的草木土石更具威脅。

　　室利摩羅此前一直用本國語言說話，這時再也不能假裝不會中原話了，倉皇后退三步，“龍、龍王，你……我們沒有得罪你，為什么……”

　　“這些祭品要獻(xiàn)給誰？”顧慎為逼近一步，其余九位部族首領(lǐng)退到祭壇下一級臺階，將室利摩羅一個人留下。

　　十名攙扶犧牲的女子，也和首領(lǐng)們一塊退卻，她們是貴族女子，人生中唯一一次侍候奴隸就是在祭壇上。

　　五名差點被送上柴堆燒死的女子已經(jīng)被號角聲驚醒，藥力還沒有完全消失，搖搖晃晃地站立著。

　　上官如與荷女都看到了龍王，卻一點也不覺得這是真實景象，上官如甚至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好像這是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美夢里。

　　室利摩羅身邊沒有靠山，顯得比平時更加老態(tài)龍鐘，“她們、她們是要獻(xiàn)給天上所有的神靈，這是她們的榮耀，她們……都是自愿的?！?p>　　“我就是神，把她們獻(xiàn)給我吧?！?p>　　室利摩羅的身體又矮下去一截，他不相信龍王的話，更驚訝于這位年輕的野蠻人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瀆神蔑天的言辭，這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圍。

　　“你……不是……”這三個字消耗了老首領(lǐng)的全部精力，卻只是囁嚅般含糊不清的低語。

　　只是沖到上官如與荷女身邊不行，他們還得想辦法安全地走出去，那些奴隸雖然不敢靠近祭壇，但是在主人的命令之下，不會允許敵人隨隨便便離開。

　　顧慎為高舉五峰刀，附加內(nèi)力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播，祭壇周圍的每一個人，不管是站是伏，都能聽得到，“你們想要取悅神靈，很好，我就是神，我接受你們的禮物，這五個人歸我所有，我不要她們死，我要她們活?！?p>　　室利羅摩人生中僅有的一次怒火發(fā)作了，他見過龍王，跟他打過交道，怎么也不會相信這是神，如果非要選擇的話，他也會將殺人不眨眼的木老頭當(dāng)成神。

　　“惡魔，離開祭壇！”室利摩羅雙手高高舉起純白的拐杖，猛然間挺直身體，以香積之國從未見過的勇猛姿態(tài)，沖向持刀破壞獻(xiàn)祭的不速之客。

　　五峰刀從老首領(lǐng)的額頭開始，劃出一道筆直的細(xì)線，直到小腹才停下。

　　白袍敞開，露出瘦骨嶙峋、長滿白毛的胸膛。

　　顧慎為用另一手托住室利摩羅的后腰，微一用力，將他扔到柴堆上，隨后從祭壇邊緣拿起一支火把，扔到柴堆上。

　　烈焰熊熊燃起。

　　“如你所愿?！鳖櫳鳛樾÷曊f，然后再次抬高聲音，“惡魔離開祭壇了?！?p>　　危急時刻，顧慎為犯下一個低級錯誤，他一直跟室利摩羅說話，竟然忘了香積之國的百姓絕大多數(shù)聽不懂中原話。

　　只有極少數(shù)人明白龍王的意思，可恰恰是他們最不相信，開始用本國語言煽動眾人為老首領(lǐng)報仇。

　　數(shù)千名貴族互相壯膽，將祭壇團(tuán)團(tuán)包圍，一步一級臺階，向壇頂慢慢逼近。

　　上官如與荷女仍然沒有恢復(fù)清醒，與另外三名女子一樣，身子發(fā)軟，隨時都會倒下。

　　柴堆越燃越旺，粗糲的熱氣從身后陣陣涌來，顧慎為再次深吸一口氣，舉起號角，用最大的力氣將它吹響。

　　效果不如第一次明顯，絕大多數(shù)人停住腳步，但沒有跪下，他們在猶豫、在彷徨、在等待其他人的反應(yīng)，只要有一個人帶頭，所有人都會奮不顧身地沖上去。

　　真正的領(lǐng)袖常常是在這種時刻誕生的，可香積之國安享百年太平，領(lǐng)袖早已成為多余的東西，沖破習(xí)俗的束縛需要時間，他們還在等待。

　　龍王的目光越過眾人頭頂，望向遠(yuǎn)處的緩坡，有人注意到這一點，也跟著移動目光，隨即發(fā)出驚恐的叫聲。

　　十名野人士兵騎馬趕到了，他們認(rèn)得龍王的號角，并且只遵從這只號角的命令。

　　五人持刀，五人舉劍，突然齊聲發(fā)出野獸般的嗥叫，時而尖銳，時而低沉，像是森林里幾十種動物輪番比試嗓門。

　　然后，十人并排沖向躁動不安的人群。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怯懦者會因為敵人太強大而屈服，但是恰當(dāng)?shù)拇碳s會讓他們勇敢起來。

　　顧慎為來不及、也沒有辦法阻止忠于自己的士兵。

　　十名野人像一只利矛，深深刺入體型龐大的敵人體內(nèi)，但這個敵人實在是過于龐大了，整只長予陷進(jìn)去，只是造成小小的傷害，離致命還差得很遠(yuǎn)。

　　野人士兵瞬間被成群的奴隸包圍、拉扯、捶打，十人卻沒有露出一絲恐懼，更沒有退卻，他們被號角聲所激勵，好像獲得了某種神力，手中刀劍每揮出一次，都要喊出一個詞，這是他們幾十天以來最先學(xué)會的中原話。

　　“龍王！”

　　顧慎為看了一眼旁邊的上官如與荷女，他不能就這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士兵送命，于是繼續(xù)吹響號角，伸展握刀的右手，像一只獨翅的大鳥，撲向幾級臺階以下的貴族。

　　顧慎為一時沖動發(fā)起的拯救，差一點就成為無法挽回的悲劇。

　　就在他躍在空中，被無數(shù)人仰視的時候，更響的號角聲傳來。

　　這不是一只號角，而是一千、兩千、三千只號角，匯成一股磅礴的力量，與龍王的號聲遙相呼應(yīng)。

　　群號響聲來得正及時，香積之國的子民們心中最后一道防線崩潰了。

　　同樣是那些能聽懂中原話的人，剛剛還在煽動大家反抗，這時卻第一批跪下，學(xué)著野人們的腔調(diào)，高喊“龍王”兩個字。

　　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叫出這個他們根本不明白含義的詞匯。

　　他們已承認(rèn)他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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