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奇兵
顧慎為有一種錯覺，好像不遠處的戰(zhàn)斗與自己無關(guān)，戰(zhàn)斗開始前的興奮突然煙消云散。
那些震天的吶喊、嘶鳴的戰(zhàn)馬、蝗蟲一般的箭矢，都激不起他心中的一絲感情，吹完號角之后，他似乎就成了純粹的局外人與旁觀者，甚至連這點微弱的參與感也很快消失，戰(zhàn)爭像是別人講述的故事，他只是傾聽，然后在腦子里想象出眼前的場面。
這讓他稍感慚愧，承受箭矢攻擊的一千六百名騎兵是他的戰(zhàn)士，在為他而戰(zhàn)，不過這也讓他能以最冷靜的態(tài)度看待前方的戰(zhàn)斗，沖鋒離敵陣還有三分之一的距離，他就知道軍師贏了。
改用弓箭與長矛的刀客與他想象得不太一樣，這些人在獨孤羨的訓(xùn)練下，膽子似乎變大了許多，要不就是身后有他們更害怕的東西，面對狂風暴雨般沖來的騎兵，沒有驚慌失措，直到百步范圍之內(nèi)才放出第一輪箭矢，兩排弓箭手同時放箭，一共三輪，隨后有條不紊地后退到長矛兵的身后，放下長弓，拔出單刀。
不少大雪山騎兵被從天而降的箭雨射落，有的被自己人踐踏而死，沒死的人就算赤手空拳，也向敵人徒步?jīng)_去。
五排長矛密密麻麻地傾斜豎立，死死抵住地面，像一只巨大無比的豪豬，再兇猛的野獸也無處下口。
不過，大雪山劍客可不是一般的野獸，戰(zhàn)馬被長矛刺中，上半身高高昂起，劍客們摔落在地，立刻爬起來，揮舞重劍，不分清紅皂白，戰(zhàn)馬也好，長矛也罷，一劍下去，全都斷為兩截，硬生生在“豪豬”身上開出一片缺口。
后面的騎兵無路可走，干脆從馬背上高高躍起，圓盾緊緊護在身前，像一塊塊巨石，越過前面的人，狠狠砸向林立的矛尖。
沖鋒變成了混戰(zhàn)。
“唉，我要輸了，這么打下去，大雪山肯定會贏?！狈铰勈菗u頭認輸，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沮喪，劍客們不懂兵法，可是勇猛程度實在超出他的想象。
顧慎為沒有告訴方聞是其實軍師才是贏家，混戰(zhàn)不符合龍王的設(shè)想與本意，劍客非常寶貴，死去的每一個人都是難以彌補的損失。
慘烈的廝殺持續(xù)了兩刻鐘左右，右翼的落神峰獲得決定性的勝利，打垮了金鵬堡左翼的騎兵與長矛兵，拔出單刀的弓箭手沒怎么應(yīng)戰(zhàn)，象征性地喊了幾聲，隨即倉皇撤退。
左翼大小劍峰與敵人膠著，不分勝負。
中間的華蓋峰卻傷亡巨大，呈現(xiàn)不支之態(tài)。
留在后方觀察還是有用的，身處戰(zhàn)團之中，沒人能知道整體形勢，看到身邊的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就以為要輸了，看到敵人逃跑，就相信要贏，最終勝敗只能憑狠勁兒與運氣。
可觀察太久也沒有用。
顧慎為沖身邊的背刀侍者點點頭，從他手中接過護法長刀，扭頭看了一眼百余名落神峰劍客，所有人早就握緊了劍柄，橫眉立目，全身緊繃，好像也在前線戰(zhàn)斗似的，他們跟龍王一樣，心中充滿參戰(zhàn)的欲望。
“龍王，你不能……”方聞是驚愕地勸道，話才說出一半，龍王已經(jīng)拍馬駛出，身邊的劍客們齊聲吼叫，疾風似地跟在龍王身后。
方聞是直搖頭，騎著馬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他是謀士，只有待在安全距離以外，腦子才能正常運轉(zhuǎn)，到了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不用敵人動手，自己就得嚇癱。
“哎，莽撞，太莽撞?！狈铰勈切÷曕止局?，忍不住想，為什么沒有國王爭搶他這位謀士呢？疏勒王明明見識過他的本事，也沒流露出愛才之意，“生不逢時。”他頗感無奈地想到，然后抬起頭，看到遠處揚起一片煙塵。
方聞是預(yù)感到事情有點不妙，小心翼翼地踩著馬蹬站起來，握鞭的右手搭在眼前，仔細觀望。
煙塵散去，又一支人馬快速沖向戰(zhàn)場，粗粗估略，不下三千余人。
方聞是驚呆了，斥候得到的消息說金鵬堡總共只有四五千人，這些騎兵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大雪山中計了，他馬上明白過來，那個叫獨孤羨的將軍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竟然騙過斥候與奸細，隱藏了一支大軍。
大雪山差不多已經(jīng)使出全力，絕計抵擋不住新來的生力軍。
方聞是騎馬向前跑出十幾步，又勒住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他沖上去也沒用，只是白白送死，不如“保持實力”。
大雪山軍師縱馬向西狂奔，心臟突突直跳，害怕的同時，也在哀嘆自己命運不濟，剛剛得到賞識，主人就要死于一次魯莽的沖鋒。
顧慎為與全體大雪山劍客無從知道大難臨頭，敵人、刀矛、鮮血、灰塵遮蔽了雙眼，絕大多數(shù)人殺得興起，連敵我都分不清，更不用說數(shù)里之外突然出現(xiàn)的騎兵。
顧慎為率領(lǐng)百余名劍客沒有去支援情況最危急的華蓋峰和膠著的大小劍峰，他很清楚這點人馬改變不了三峰的態(tài)勢，于是投入到已占上風的右翼落神峰，希望盡快將這邊的敵人解決掉，再順勢向左翼掃蕩。
可是等他親身進入戰(zhàn)場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沒那么簡單，大雪山本來就不穩(wěn)的陣型已經(jīng)徹底散亂，人人各自為戰(zhàn)，落神峰劍客急著殺敵，傾刻間就分散在在戰(zhàn)場各處，只有七八個人還能緊緊跟著龍王。
這個時候，《死人經(jīng)》劍法和金鵬堡刀法都沒什么用處，周圍全都是人，死人、活人，敵人、友人，再精妙的武功也施展不開，唯有勁大器利者勝。
顧慎為雙手握著護法長刀，每一刀下去，都有敵人頭落身斷，然后命令沿途遇到的劍客跟在自己身后，很快，他又聚起了百余人，形成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清掃右翼戰(zhàn)場，調(diào)頭向中部戰(zhàn)場殺去。
勝利幾乎就在手邊，右翼的劍客越聚越多，互相召喚，跟隨龍王一致行動，他們已經(jīng)與中部的敵兵接觸，一舉扭轉(zhuǎn)了華蓋峰的頹勢。
轟隆隆的馬蹄聲像一陣悶雷，從地底傳至腳心，正在交鋒的兩軍都被這意外而難以理解的聲音驚住了，不約而同停止屠殺，扭頭向東望去。
顧慎為正殺得興起，又砍翻三名敵兵，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
數(shù)千名騎兵，手持銳利的長矛，身上穿著玄色皮甲，像一片黑色的雪崩，帶著遮天蔽日的煙塵殺來，唯有無數(shù)面大大小小的金鵬旗清晰可見。
如果大雪山陣型仍在，如果劍客們手中也有長矛，如果龍王手中還有后備力量，形勢也許不會如此危急。
沒有如果，只有越戰(zhàn)越勇的意志。
顧慎為從一直跟在身邊的背刀侍者那里拔出第二口護法長刀，一手一只，像紅頂大鵬展翅一樣，橫握雙刀，微微躬身，從腹腔最深處發(fā)出狼一樣的嗥叫。
顧慎為已經(jīng)算計了一切，戰(zhàn)斗一旦開始，錯誤與失敗再也無法改變，父親顧侖雖然不是帶兵打仗的將軍，但是親眼目睹過也參加過多次戰(zhàn)爭，他不懂得兵法，只是根據(jù)所見所聞總結(jié)出一條道理：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逃亡過程中被殺的人，遠遠多于交鋒過程中死亡的人。
這和殺手的規(guī)矩不謀而和：任何時候，從背后殺人總是比正面殺人更容易更安全。
顧慎為對兵法同樣只有一知半解，但他秉承永不改變的原則：永遠不將后背留給敵人。
所以，他不會下達撤退的命令。
大雪山劍客也不會接受這種命令，即使是半神一樣的龍王，也不能強迫他們在敵人面前逃走。
劍客們已經(jīng)非常疲憊了，戰(zhàn)場上，人們常用殺十個人的力氣砍一名敵人，體力消耗極快，龍王的那一聲嗥叫，卻重新激起所有人心底隱藏著的力量，野獸似的吼叫聲從戰(zhàn)場中間向兩翼傳播，很快匯聚成一股聲音，甚至蓋過了驚天動地的馬蹄響聲。
正在與劍客纏斗的金鵬堡士兵們卻陷入恐慌，不僅是吼聲讓他們害怕，身后銅墻鐵壁似的援軍也令他們心驚膽戰(zhàn)，這些騎兵集密地排成數(shù)行，長矛斜指下方，看樣子是不會區(qū)分敵我的。
士兵們慌張地向兩邊逃跑，許多人跳下孔雀河，或是抓著峭壁上的雜草，沒命地向上攀爬，更多的人只能趴在地上，雙手抱頭，乞求心中所知一切神靈的保佑。
顧慎為揮舞雙刀，像一只會行走的無堅不摧的風車，第一刀砍斷一支長矛，第二刀斬掉一只馬頭，第三刀、第四刀……每一刀之后都有東西跌落在地上，他已經(jīng)分不清目標是人還是物，反正前左右全是敵人，絕不會砍錯。
他好像行走在生長百年的荊棘叢中，使盡全力開出一條狹窄的通道，等他回望時，通道卻已經(jīng)瞬間合攏，一切努力歸于徒勞。
這就要結(jié)束了，他想，只是揮刀的剎那，又將這個念頭拋在腦后，六道輪回，任何人的死亡都不足以改變世界的面貌。
背刀侍者仍然跟著龍王，背上負著兩只空空的刀鞘，手中握著那面骯臟不堪的黑血旗，桿頂插著的頭顱已經(jīng)枯成皮包骨頭，正用空洞的眼窩注視著無處不在的殺戮。
顧慎為將一口護法刀塞到侍者手中，自己雙手握刀，繼續(xù)向人墻馬壁砍去。
“殺——”凌歷的叫聲響起，卻不是龍王與大雪山劍客喊出來的，造成的恐慌比突然冒出來的騎兵更甚。
這一次，聲音來自劍客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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