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jié) 女生的心思如湖水深（上）
羅伊娜睡得很沉，離開諾歐通后經歷兩整天白月的奔波，她迎來了“久違”的黑夜。
芬撒里爾夜晚微涼，天空懸掛著行星烏爾德和若影若現的月球蓓露丹迪，勾勒出三顆星球特有的相互運動軌跡——時而交織，時而偏離，以此為規(guī)律永恒不息。一切仿佛回到了諾歐通，即使夜晚是遺跡創(chuàng)造的虛偽假象，至少天空沒有撒謊。它帶來平和的心境，也帶來睡意。
臨時居住的房屋擁有兩間臥室和客廳，她和諾恩斯分開休息。羅伊娜難以適應白天睡眠，趁此機會滿足地補充了睡眠。
白天再臨，經過一整天修養(yǎng)，諾恩斯不僅傷口迅速愈合，自行活動也不成問題。醫(yī)生歐蘭達完成簡單換藥后，給出明天就能完全康復的結論。
面對送到嘴邊的湯勺，脾氣古怪的瓦爾基里竟然聽話地吃起了早餐。
“雖然還沒有原諒諾恩斯先生。不過在大沙漠，你為了救我而受重傷。所以，我有必要負責看護直到康復。”
“…”
羅伊娜打從心里認為，自己和眼前男人相處，無論性格還是對世界的認知都完全迥異，根本不可能合得來。然而身體康復之后究竟該去哪里，她卻沒有想好。
“小娜，我回來了。”
翅膀顫動聲從屋外傳來，白色信鴿準確無誤地停駐在窗沿，揮去身軀積攢的沙塵。經過昨日縝密巡視，拜克斯確認翼手盜賊團放棄了追蹤，消失于沙漠。
早上睡醒后，信鴿便再度離開遺跡，勘查整片穆斯貝爾大沙漠地形，希望盡快確認離開芬撒里爾的路徑。
“往東約一日路程會抵達【埃吉爾湖】（1），那里可以短暫休整。我已經掌握了定位方向，絕不會迷路。”
拜克斯得意地說道，期望獲得拍檔贊許。但羅伊娜并沒有因為目的地清晰而高興，反倒失落起來。
“翼手盜賊團情況呢？”
昨日信鴿外出勘查時，發(fā)現大沙漠上許多報廢損毀的電摩托，其中不乏流民尸體。其中有輛更是持續(xù)爆燃，受到太陽炙烤長時間無法熄滅。
盜賊團似乎考慮到運輸困難，沒有把喪生同伴帶回基地，而選擇直接暴尸野外。幸存者則選擇離開，從沙礫痕跡看來，似乎返回了峽谷。他們沒有繼續(xù)尋找芬撒里爾，對于羅伊娜來說是幸事，既能確保自身安全，也不至于給綠洲引火燒身。然而諾恩斯卻不這么想。
“普通人想在一望無際的沙海中尋找到芬撒里爾，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況且現在正值白月，氣溫嚴酷，恐怕這群盜賊已經放棄了?！?p> 拜克斯說出判斷，他今天以綠洲為圓心，勘察了足足兩個大日輪范圍半徑，視線里除去黃沙別無他物。
“別高興太早，翼手肯定會重返綠洲。”諾恩斯毫不留情地駁斥，“他們的同伴還在這里，絕不會見死不救?！?p> “啊，對！”羅伊娜想起跟隨電摩托，昏迷后共同進入綠洲的瘦弱男生，“可是盜賊團連沙漠里的同伴遺體都能不管不顧，還會…”
“會！流民具有很強的共生意識，只要活著就一定會千方百計救出同伴。而且遺跡不允許流民居住，芬撒里爾不可能長期扣押盜賊。”
“所以…釋放流民時，綠洲的屏障會產生漏洞，成為翼手和流螢威脅的時機？”
“沒錯，所以遺跡守護者才會組織內部有生力量，舉辦比武大會來提升戰(zhàn)斗力，應對可能到來的危險?！?p> 前天離開沙丘遺跡時，守護者拉克夏提出將舉辦比武大會，招募芬撒里爾年輕男性參賽，而勝利者報酬將是雷瓦汀之劍。
“雖然雷瓦汀之劍不可能旁落他人，但這個守護者很聰明，想通過圣器來…”
“為什么人與人之間總是互相傷害…”
羅伊娜打斷了諾恩斯，低頭默默呻吟著。最近她經歷太多變故，親眼目睹故鄉(xiāng)遭星際風破壞、認清遺跡內虛偽假象、以及多方勢力爭奪遺跡圣器而不擇手段的現實。在芬撒里爾“和平”的兩日，她特別思念特妮莎、思念威利斯、思念貝爾薩主席和游民孩子們。
“遺跡和圣器真得可以給詩蔻蒂人帶來幸福嗎？”她仍舊低著頭，并未特定問向某人。
見到瓦爾基里無意回答，拜克斯只好嘆著氣說道：“遺跡可以帶來幸福，幾千年來始終如此?！?p> “那為什么只要少數人可以獲取幸福？如果大家公平享有，就不存在沖突和戰(zhàn)爭，沒有搶奪和傷害，這樣不好嗎？”她抬起額頭，眼眶沒有淚水，只有迷茫，“尼奧爾德先生曾經說，他想奪取圣器，創(chuàng)造出流民生活的新世界，不依賴陽衍，不依賴教會?！?p> “那個流民不過是理想派。”諾恩斯悶哼一聲。
“理想派？如果創(chuàng)造出所有詩蔻蒂人都能獲得幸福的世界，這個理想，我也愿意為之努力?！?p> “少在這里天真！”瓦爾基里突然地怒吼，嚇到了羅伊娜，“陽衍為遺跡貢獻生命，并由守護者保護。月鳴擁有天賦，讓星球變得更好，他們都是神之子；普通人生活于遺跡內過著平凡生活，他們組成遺跡城邦，引導星球繁榮穩(wěn)定；而流民作為神之棄子，命運注定被蓓露丹迪神所拋棄，亡命于詩蔻蒂。這是由遺跡文明所決定的世界秩序，但凡任何人想打破這種秩序，無論遺跡城邦還是流螢、亦包括背后指使的烏爾德殖民軍，最終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混亂和災難，并將毀滅詩蔻蒂！”
“…那么，瓦爾基里又是什么？諾恩斯先生所說凈化詩蔻蒂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諾恩斯沒想到少女會問這個問題，自從郵局相識后，兩人被一系列突發(fā)事件所推動，攜帶圣器逃離諾歐通。緊接著遇到峽谷盜賊，陰差陽錯地重聚和逃亡，最終抵達芬撒里爾。細細想來，他們至今沒有機會坐下來真正認識彼此。
“瓦爾基里是詩蔻蒂的守護者，我們負責維護世界秩序，凈化星球上的污穢。除此以外之事，一概無視。”諾恩斯看向窗外藍天，凝視懸掛于天頂的星球。
“那為何要來救我？我既不是陽衍，也沒有圣器，更不知道怎么凈化，為什么我是…希望的火種…？”由于天真理想遭到駁斥，羅伊娜有些激動，不斷反問面前傷者，“如果只為了送信，根本不需要郵差，諾恩斯先生自己帶著岡格尼爾沙漏去首都也行?！?p> “因為希芙大人…”
諾恩斯選擇正面回答問題，眼神也由窗外轉而直視少女。羅伊娜立刻想起溫柔美麗、為諾歐通犧牲自己的陽衍圣女。
“希芙…陽衍大人…”
“希芙大人希望我守護你，帶著遺跡圣器共同前往格拉茲海姆。而我的使命，便是遵循希芙大人的意愿?！?p> “所以…諾恩斯先生根本不是出自關心，只是因為希芙大人的使命，才會回到峽谷救我?！?p> “是的?！?p> 羅伊娜聽到答案，立刻臉漲得通紅。她把手里碗勺重重放在床邊，起身離開房間。
“果然只是自作多情，諾恩斯先生根本不值得原諒，也沒有必要負責看護。”
嘭的一聲巨響，房門被少女關起，留下兩位“男士”面面相覷。拜克斯嘆了口氣，無奈地苦笑起來。
“哎～瓦爾基里真不愧為蓓露丹迪教會培養(yǎng)的機器工具，連哄女孩開心都不會?！?p> “不追她嗎？”
“不用。女人生氣時，最好別主動招惹。”白色信鴿飛上天空，享受屬于自己的清閑去了。
————————————
羅伊娜鼓著腮幫子生氣地離開房間，她忍住淚腺，不斷在內心咒罵冷酷無情的同行者。
不能哭！為這種冷血動物傷心簡直是笑話！果然從一開始就不該同情和原諒他，就該狠心撒手離開，早點回到諾歐通。
她下定決心，等待電摩托完成修理就會獨自返回故鄉(xiāng)。至于背包里的岡格尼爾沙漏，還給諾恩斯仍他處置。
“羅伊娜，早上好～”
活潑可愛的呼喚打破緊張氛圍，梳成團子頭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向她跑來，身邊沒有任何隨從陪伴。
“伊敦大…”羅伊娜話說一半，想起彼此承諾，趕緊改口，“伊敦…你怎么獨自跑出沙丘遺跡了？”
“因為…我想帶羅伊娜去個地方～”
與其留在這里受氣，還不如到處逛逛舒緩心情，忘卻討厭的人和事。于是受芬撒里爾陽衍邀請，兩位同齡少女并肩行走于綠洲中。
相比前些日剛抵達此地，羅伊娜完全適應了芬撒里爾的氣候和環(huán)境，對部分村民也開始熟悉起來。村民們戒備心同樣略有放松，偶爾看到她還會主動招呼，如同回到諾歐通那種親密無間的即視感。雖然這種互相打招呼的熱情，可能更多來緣于身邊嬌小少女。所有人見到陽衍現身，無不鞠躬致意。
羅伊娜生活在諾歐通時，每年最大期盼便是祭禮日上可以見到陽衍真容，可惜每次總是失望而歸。
陽衍與城民保持隔閡，互不干涉，據威利斯局長所說，這條規(guī)矩不僅是諾歐通，遺跡城邦幾乎所有都市都維持這種秩序。這種秩序確保遺跡安全穩(wěn)定運行，也確保為之付出生命的陽衍獲得絕對安全。
“伊敦明明是陽衍，居然不顧身份擅自離開沙丘遺跡，大方地走在芬撒里爾街頭?！?p> “??？”嬌小陽衍的身高剛至羅伊娜腰部左右，對話時需要抬頭仰視，“為什么陽衍不能離開遺跡？”
“為什么…也沒什么原因吧。聽說這是秩序和規(guī)矩，諾歐通陽衍就從來不在大家面前現身。”
“好奇怪呢～芬撒里爾沒這種秩序，我也不喜歡被規(guī)矩束縛。芬撒里爾就是大家生活在一起的大家庭?！?p> 伊敦露出天真燦爛的笑容，她對綠洲外世界一無所知，反倒無形間逃離了諾恩斯口中所謂世界秩序。
“伊敦保持原來樣子就行?！绷_伊娜開心地笑起來，仿佛覺得自己的天真理想也并非毫無可能實現。
“剛才提到的諾歐通陽衍，她是怎樣一個人？自從離開圣都來到芬撒里爾，我再沒見過其他陽衍。”
陽衍由位于圣都亞格拉希爾的蓓露丹迪教會統一管轄分配，年幼陽衍得到任命后，才會啟程離開圣都踏上未知土地，為原本完全陌生的人類貢獻生命。
“她叫希芙，是為美麗端正、聲音溫柔的成熟女性，長長頭發(fā)批至腰間?！绷_伊娜回憶起和陽衍短暫的邂逅。
“希芙…好聽的名字?！?p> “但是…希芙大人去世了。為了對抗城邦軍保護諾歐通，她選擇犧牲自己，把希望的星火保留下來。”
羅伊娜垂下眼眸，盯著郵差包里鼓起的岡格尼爾沙漏。她曾經接受希芙的愿望，答應和諾恩斯一同把岡格尼爾沙漏帶到格拉茲海姆。
可是現在卻與同行者鬧起別扭，根源竟然也是希芙。難道自己在吃陽衍圣女的醋？
羅伊娜拼命搖頭，灰色發(fā)絲變得凌亂起來。自己并不討厭希芙大人，只是討厭那個冷酷無情，說話毫不掩飾的“直腸子”。
她繼續(xù)傾訴故鄉(xiāng)發(fā)生的變故，包括星際風侵蝕和遺跡失去屏障的結局，這些事情超越了伊敦認知，
“如果未來某天我死了，芬撒里爾肯定也會變成諾歐通一樣，一無所有…”
伊敦停下腳步，兩人恰好來到天然湖邊，平靜水面如同此刻心境般低落無瀾。看到陽衍女孩陷入憂傷，羅伊娜趕緊安慰起來。
“不會。芬撒里爾有大沙漠保護，外人很難輕易找到?！?p> “嗯，而且有拉克夏守護著我，肯定會沒事。”
提及拉克夏，陽衍很快切換心情，這讓羅伊娜哭笑不得，忍不住再度抱怨起自己的那位“守護者”來。女生和女生在一起，總難避免針對“木頭”的某些話題。
“伊敦有拉克夏真好，哪里像我，只能靠自己?！?p> “怎么會！你不是有諾恩斯嗎？聽拉克夏說，他可厲害了?！?p> “切，算了吧。他眼里根本沒有我，只有自己的使命?！?p> “男人都這樣，拉克夏也經常說守護陽衍是自己的使命，誰知道他們心里到底怎么想?！?p> “…你哪來聽來的這種說法??？”
“書上！上面說女生心思如湖水，深不可測。按我說，男人才表里不一，喜歡裝腔作勢?！?p> “什么書呀…”
————————————
兩名少女一路說說笑笑，越過天然湖沿水道順勢向上游方向移動。
與綠洲街道內部鋪設于地表下方的水道不同，這條水道更寬闊，也沒有進行任何排污處理。
距離沙丘遺跡幾百日輪處，她們順利抵達某處小沙丘，這里可以俯瞰整座綠洲。不算寬闊壯觀的沙漠村莊，以天然湖為中心，洋溢著生機盎然景象。
小沙丘正對綠洲的另一面則有處瀑布，水流由瀑頂傾瀉而下落入池塘，再經水道引流注入天然湖，為芬撒里爾提供生命之源。
羅伊娜沒有見過瀑布，對眼前景象頗為震驚，沒想到沙漠內竟然存在如此體量水源。她用手觸摸清澈水面，感受冰冷溫度傳遞至全身。
“居然是真水，我一直以為天然湖是遺跡創(chuàng)造的假象?！?p> “既可以說真水，也可以說是假水?！?p> 伊敦結束關于男人們的話題，轉而表情嚴肅起來。她取下懸掛于頸部的白色珍珠吊墜，擺在瀑布前方，嘴里念念有詞。
由于水流聲太過轟鳴，羅伊娜聽不清陽衍少女在說些什么，只看見眼前閃爍出一道明亮白光，她不得不用雙手遮擋來保護眼睛。
這道白光，與岡格尼爾沙漏啟動時一模一樣。當光芒暗去后，眼前光景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瀑布消失，轉而變成數根由羅馬柱撐起的巨大挑高空間。地表有道狹窄水道，水流不斷從空間深處流出。
“這…”
得到伊敦同意，她大膽深入空間內部，沿不斷向下的石階，最終抵達高約十日輪的寬敞地下密室。然而道路由此戛然而止，盡管水流依舊不斷從更深處流出，但兩位少女卻無法繼續(xù)前進。一面碩大石墻密不透風地擋在她們面前，形成一條死路。
“這里就是秘密之地?！?p> 伊敦抬手指著石墻，胸口白色珍珠吊墜散發(fā)淡淡光芒。
————————————
注釋：
1、埃吉爾湖：詩蔻蒂最大淡水湖，坐落于穆斯貝爾大沙漠內部，成因不明，普遍認為水源來自北陸高原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