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令武有一搭沒一搭地教著柴旦、柴達木、李不悔他們,公房里升起石炭火爐取暖。
石炭的煙毒,一個煙囪就解決了,小事一樁。
整個柴家莊迅速按這方法,家家戶戶都安上了煙囪。
再加上釀酒所囤積的石炭,被柴令武按戶發(fā)放一石,這個冬天,即便是柴家莊的孤寡老人,也能夠挺得過去。
公房已經事實上成為學堂了,然后柴令武看到那些莊戶對自己態(tài)度更謙恭了。
比分錢時更謙恭。
柴令武不太理解莊戶們的行徑,后世教育的普及化,使柴令武覺得一切不過是理所當然,意識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柴躍扣響門戶,進來后拱手:“莊主,外面有道長要買酒。”
看到柴令武奇怪的眼神,柴躍訕笑著解釋:“一個是道長要采買的數(shù)量高達百斛;還有一個原因,道長是樓觀臺的,當年平陽昭公主在畿縣周旋時,也曾受過岐暉道長的資助,樓觀臺出了許多的糧草?!?p> 母債子償,天經地義。
岐暉的道法精湛,見識更是不凡,在平陽昭公主最困難資助糧草,并因其在隋大業(yè)七年預言“天道將改,當有老君子孫治世,此后吾教大興”而受太上皇看重,受封紫金光祿大夫。
大唐立國之后,李淵親臨樓觀臺拜謁老子像,認其為祖,詔樓觀臺為“宗圣觀”,奉為道教正宗。
所以,現(xiàn)在的標準稱呼是宗圣觀。
岐暉在其后的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爭儲中,也是堅定不移地站在李世民這頭,果真是慧眼獨具,每一次都能成功下對注。
相形之下,柴紹就遜色得多了,大舅兄與二舅兄之爭,他只能誰也不幫,外出打仗去。
手心手背都是肉,幫誰都不合適。
兩頭不幫,結果自然是兩頭不討好。
所以,柴紹看起來不失恩寵,其實誰都知道,他已失圣寵。
只不過,有柴紹的赫赫戰(zhàn)功、有平陽昭公主的遺澤,霍國公府只要不是作死,幾可無虞。
岐蘊是岐暉老觀主的侄孫,三旬左右,著青色衲衣、戴混元巾、著圓口鞋,背慧劍、持拂塵,面容端正,見面拱手稱“無量壽?!?,禮儀到位,無可挑剔。
“老觀主可還康健?”
柴令武再不是人,這點好歹是知道的,當下拱手回禮問候。
岐蘊的臉上現(xiàn)出淡淡的哀傷:“昨天,老觀主羽化升仙了,貧道奉師命下山,便是要采買酒菜為老觀主辦身后事。”
這不是仙俠小說,所以,羽化升仙只是死的代名詞。
岐暉今年七十四,在這個年代已經極為高壽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話不是夸張,是因為疾病、饑餓、戰(zhàn)爭,正常的人均壽命能到四五十就很難得了。
所以,勉強算得上喜喪了。
“樓觀臺,不,宗圣觀于我柴家頗有情誼,老觀主升仙,按理說應當酒水全部奉送,只是,如此會讓不明真相的人嚼谷。這樣罷,宗圣觀購買八十斛燒刀子,柴家莊隨禮二十斛以表心意?!?p> 柴令武轉了轉眼珠子。
岐蘊微微詫異。
柴令武糟糕的名聲、倔強的脾氣,整個雍州人盡皆知,本以為買百斛酒會受點刁難,卻不想竟如此好說話。
嗯,還念著舊情呢,好人呀。
照這么一算,觀里還省了六十緡錢呢。
佛道兩家,相對而言,道家要節(jié)儉得多,平時也少斂財,財力自然也弱了許多,能省錢當然是好事。
“無量天尊,貧道謝過莊主。”
占了便宜,禮貌地搭訕幾句也是應該的。
很快,岐蘊便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道長,你們道士可以吃肉嗎?可以娶妻生子嗎?”
“道長,我覺得我與宗圣觀有緣,能度我出家嗎?”
“道長,要不我捐一百斛燒刀子,你點化我出家吧。”
“道長,要不我在宗圣觀山門外租賃一塊地,替你們養(yǎng)大肥豬,你們度我出家?”
岐蘊表示,要是柴令武沒有霍國公府二公子的身份,度化也就度化了,超度都不是事。
但是,度化國公之子,可不是張嘴就來的事,除非是霍國公出面首肯、或者柴令武與道家極度契合,否則只能呵呵。
柴令武口水都說干了,岐蘊還是保持著禮節(jié)性的笑容,看上去似乎沒有一絲改變。
柴令武幾乎懷疑人生了,到底誰才是勛貴出身?
自己都沒岐蘊那涵養(yǎng)。
唉,忽悠失敗,想借著出家的名義逃離該死的婚姻,咋就這么難呢?
岐蘊或許看出柴令武的失望,于心不忍,答應了……替平陽昭公主再供上慈悲接引燈,寓意太乙保佑,度化平陽昭公主升天。
相當于安慰獎吧。
柴令武還是很無奈地接受了,總不能讓人說自己對亡母不孝吧。
打倒該死的包辦婚姻!
柴令武甚至想過煽動國子監(jiān)生來上一輪散步,為自己的婚姻自主爭取一番。
奈何啊……
別說大家有沒有這個膽子,也別談國子監(jiān)生有幾成已婚,關鍵是柴令武當年脾氣也是丑得可以,絕對沒幾個人會理睬的。
神臺貓屎——神憎鬼厭。
舊柴令武造的孽,新柴令武得背,就是那么無奈。
“莊主,趁著農閑,咱們去買幾頭耕牛吧?”
送走岐蘊,柴躍攏著袖子進學堂,眼神透著一絲狡黠。
關中大地的耕牛,自然是關中黃牛,即后世秦川黃牛的祖先。
選擇這個時候買,當然是因為這個季節(jié)買牛的人不多,價錢好侃。
還有,每年深秋到冬季,正是黃牛休養(yǎng)、繁衍的季節(jié),萬一買回來能配出幾個小牛犢子,那可賺翻了。
之前的關中大地,因為戰(zhàn)爭的持續(xù)影響,耕牛的數(shù)量銳減,也是很無奈的事。
即便柴家莊是霍國公實食邑,耕牛也不過是區(qū)區(qū)兩頭,根本不能滿足耕種的需要。
兩頭牛,只夠拖一架直轅犁的,一天累死又能耕幾畝地?
直轅犁笨重得要死,也不知道初唐為什么沒人改造成曲轅犁。
牛是要買的,酒也要送到霍國公府,還要送幾個造煙囪的莊戶去幫府上改造一番,莫讓柴哲威這夯貨冷到或是中了煙毒。
別以為燒栗炭就不會一氧化碳中毒了,栗炭照樣是不充分燃燒,最多是煙毒比例低而已。
從小到大,柴哲威為自己出頭也打了不少架,嫌棄歸嫌棄,該做的要做到位。
燒刀子、臘肉、熏雞裝了整整一馬車,柴躍駕車,柴令武帶著阿融與莊上做過煙囪的匠人,慢悠悠地向長安城走去。
即便是晨曦初上時節(jié)出發(fā),到義寧坊時已經是午膳時節(jié)。
沒辦法,步行就是那么慢。
霍國公府,正廳。
柴哲威端坐正席,面色不虞,聽各位管事匯報柴家各商鋪的經營狀況。
今年的買賣難做,很多都是賒銷,資金鏈幾乎要拖斷了。
柴氏柜坊,專營錢幣與物品存放及借貸事宜。
這個行當又稱質庫,有說是大唐開元年間出現(xiàn),但實際出現(xiàn)更早于此,南朝時僧寺經營的質庫已見文獻。
拋開典當?shù)男再|不說,一緡錢重六斤四兩,拉著笨重的銅錢去交易,與在柜坊簽幾個字就交易成功,哪個更輕省、更方便?
所以,哪怕此時的柜坊態(tài)度并不好、存放還要收費,多數(shù)有錢人還是得存啊。
之前各家店鋪的買賣,都有相當部分的應收款,運轉艱澀。
為了保障其他店鋪的運轉,柴令武顧不上原則,抽調了柜坊資金給各店鋪補血。
這就導致了一個結果,柜坊的現(xiàn)金近乎枯竭。
偏偏,三天內,柴氏柜坊有一筆二千緡的存放錢財要支取,而整個柜坊帶所有店鋪能動用的活錢不到一千緡。
柜坊這個行當很賺錢,倒臺也很便捷。
只要某一天柜坊支不出錢給主顧,消息便會風靡長安,然后所有主顧都會來逼債,專業(yè)術語叫擠兌。
到那個時候,就是災難降臨!
……
柴令武回府是不需要通報的。
徑直踏入正廳,看到一籌莫展的柴哲威與幾位掌柜,柴令武忍不住取笑起來。
“柴哲威,你這家當?shù)貌恍邪。 ?p> 柜坊掌柜愁眉苦臉地將困境述說了一遍。
不管怎么說,柴令武也是二公子,即便沒有處置權,知情權總是有的。
雖然對柴令武不抱希望,但是,萬一呢?
柴令武聽完,忍不住懟起柴哲威:“屁大的事,這都辦不好。”
二點積分到賬。
嘖嘖,這玩意兒到底怎么個給分法,柴令武真搞不明白。
柴哲威的神情,驚喜交加。
想不到,這難題在柴令武眼里,竟不成問題,應該是有充足的把握解決了。
至于被柴令武懟,習慣了,從牙牙學語就一直懟到現(xiàn)在,早麻木了。
“快說?!?p> “明天安排車輛、部曲去莊上拉一萬緡就是。正好我也想放在柜坊里?!?p> 看,瞬間豁然開朗了。
掌柜們帶著歡喜之色下去。
“難得回府啊。怎么,覺得這里不是你家了?”
柴哲威抱臂輕笑。
柴令武無奈:“要做的事多?。〔窦仪f的基礎薄弱了,要修整道路、翻修危房、安置孤寡,還要教那幫泥猴子識字?!?p> “莊上大牲畜不夠,要買牛,事還多著呢?!?p> “莊上的匠人我拉來了,你弄點鐵給他們,每間房安置個煙囪,就不會中煙毒了?!?p> “用國公府的名義照會工部下轄的工部司郎中,弄點生鐵。一把鋤頭五十文,搶錢嘛?!?p> 生鐵的需求量,這就是個彈性的需求。
修補鋤、犁、鎬要鐵,維修橫刀、箭鏑同樣用得到鐵,煙囪也照樣能用得到鐵。
以霍國公府名義出面,要比柴家莊顏面大一些。
確認過最烈那壇燒刀子已經泡了虎骨,柴令武催促柴哲威派人送去華州,并附去囑托,讓阿耶定量飲用。
送來的酒、臘肉、熏雞,自有留下的工匠負責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