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中一時靜了,那許多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將她的身形切割得愈發(fā)清瘦與渺小。有人嘲笑,有人嘆息。不肯回過頭來的她,或許已經(jīng)用這個背影回答了那樣的疑問。
“無稽之談,統(tǒng)統(tǒng)都是無稽之談!”無意將婁千杉身形一擋,“人家隨便寫幾句,你們就都信了?我問你們,若這些事情是真的,那受害者都已死了,旁人又怎知是誰下的手?想想也知道不過是杜撰!”
“公子說得有理,”江一信接話,“可正因這般事情空穴來風(fēng),這許多為他所害的人之中,也唯有婁姑娘還能作個證了。若事情根本是子虛烏有,婁姑娘大可當著大家的面戳穿謊話,豈不是好?”
無意怒極,“你們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你們這些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問一個女孩子這樣的事,你們知不知道什么叫無恥?你們……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江一信還待說什么,沈鳳鳴已道:“不若這樣,謝峰德我先交給師太?!彼哉Z間是對著那老尼,“只是,師太既稱我一聲教主,那么在此三支之會終了之前,還須留在此地;要與他解決什么闌珊派的舊事,回頭也須與我也說個明白。至于江兄所說之事——江兄不會真認為旁人說些什么都可作數(shù)吧?你這般著急,莫非——造出這些傳聞來,你也有份?”
“誤會誤會?!苯恍乓粫r似乎也有些尷尬,搓了搓鼻子,“江某只是好管閑事,這邊大家伙兒必也都想知道個真相,加上——教主原也視這位謝前輩為教中敗類要行清理門戶,既然請了我們大家伙兒來,總不興碰到了事情便不許我等探究?終須有個說法吧!”
沈鳳鳴聽他如此說,微一沉吟?!昂?,今日午后,我給各位個說法。師太意下如何?”
老尼點點頭:“悉憑教主。貧尼也確有許多關(guān)于謝師弟和闌珊派的事情,稍后要向教主交代?!?p> 江一信才只好罷了。關(guān)盛忙忙派人將謝峰德抬至一旁,抬眼看關(guān)非故眼色。關(guān)非故也悄看沈鳳鳴,只見他似在微微皺眉。
——傳言自然不是婁千杉所散,也多半與江一信無關(guān)。從江一信所念那些惡事中得到的唯一猜測,竟是摩失。他記得很清楚,那一日瞿安曾告訴自己,摩失在二十多年前乃是大漠沙蝎幫幫主之子。若那個叫烏莫的女子真有其人,算來該是他的姊妹,而摩失也是其后才投入了幻生界——依此看來,他與謝峰德走得這么近,竟是為了向他復(fù)仇?
他目光掃了掃會場之中——沒有摩失的蹤跡。從方才起,他便不在此地了。散下這些擾人視聽之傳聞卻又置身事外嗎?等待了二十八年的復(fù)仇,難道只是如此而已?
若不是為了那個立于臺前渾身發(fā)顫的婁千杉,他斷斷要立刻尋出摩失來,仔仔細細地問個清楚,可卻也不愿婁千杉成了江湖閑人們審判謝峰德的犧牲,將那一段于她殘忍無比的往事于這南北群豪、武林史家面前就此揭開。若是如此,縱然今日殺謝峰德于當?shù)?,也非但未能解了她心中之結(jié),反將她愈發(fā)推向那般深淵。
“各位,午時了,下午再繼續(xù)吧,屆時——還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宣布?!彼f了一句,黯黯然離開了中心的武臺。
關(guān)盛忙上前跟上一句,“是是,各位,還請稍作休息。三支之會晚上為諸位備了薄酒,午間還請諸位自便了!”
幻生界眾人簇擁沈鳳鳴而去,人**頭接耳了一會兒,也只能三三兩兩散開,只余婁千杉還站在原地沒有動了。她如被這個世界撕盡了衣衫,孤零零站在這里。還有一些目光和指點在她身上流連,而她竟然只能這樣接受。她還能往哪里走,與誰相遇,和誰對望,聽誰言說?那些不可逆的過往,被人交相談?wù)摰倪^往,都是真的??!
“千杉,我……我不會相信的……”單無意口齒笨拙地安慰著她,一邊將手中的紙抓得粉碎??赡怯惺裁从?。他身后那已走疏了的場中,飛舞著的一張張不正密密記載了她壓在心底的痛,而那痛竟被這正午的陽光剝得血腥而透亮。
“千杉,你……你不要難過,我……若叫我找到這編出這等中傷之語的人來,我定將他碎尸萬……”
“是真的?!蹦抗饪斩炊吹膴淝?,語氣冷清而落寞,竟突然說出這樣三個字。
單無意的聲音忽然頓住,怔怔望著她。
離她不遠的秋葵,和另一邊的君黎,也望著她,同樣帶著種不知是震驚還是恍悟的神情。不經(jīng)意的目光相遇中,往日所有那些關(guān)于婁千杉的異見都像是變得很渺小。原來他們都錯了。那出乎了往日的他們的所有意料的現(xiàn)實,回想起來卻又像個早就該看透的唯一的答案。“此身已污,此生已泯,此心已惘,唯有長恨?!蹦且痪浔兄~是謊言卻也不是謊言,扎得人心血淋漓。
“你其實也早知道是真的吧?!眾淝纪鵁o意的眼睛里竟而露出一絲笑意,可那笑意只令人窒息,“我以前說的那些事情,都是騙你的。現(xiàn)在你知道真相了,就——不要再糾纏我了吧。”
單無意無法說話。他甚至無法呼吸。他原該與往日一樣,跳起來拔出刀去找謝峰德來拼命才對,可此刻的婁千杉讓他害怕。她絕望的樣子讓他不敢離去。
“我……”他試著開口。他想表達些什么,可竟然不知該如何表達此刻的自己。是的,他恨。他當然恨謝峰德,與當初恨沈鳳鳴一樣,可是竟然也有些不一樣,因為——那時候以為只要自己不在意她的過去,只要為她殺了沈鳳鳴,就能解開她的心結(jié),可此刻他忽然明白,就算殺死了那些置她于此的惡人或許也永遠無濟于事。
“我……心里好痛……”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說這樣一句話。那似乎是他無意識之中,在對她直陳著自己,“千杉,我……我好難過,你這個樣子,讓我覺得……覺得……我無論做什么,怎么做,都已經(jīng)……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只恨認識你太晚,在你遇到那樣的事情之后,才遇見你,可我……可我只想你知道,我還是……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消你說句話……”
“你為何偏要夾纏不清!”婁千杉卻驟然提高了聲音,“單家少爺,你是不是以為我婁千杉沒人要了,得你垂青,便定要感恩戴德?”
無意愣愣看著她,“我,我沒那么想過?!彼脑捳Z顯得有些蒼白,一如他的面色。他不知道還可以說什么。原來,那連自己也感動了的安慰,卻一點都不曾感動她。
秋葵已經(jīng)忍不住,“千杉,別再多說了。師姐知道你不好受,反正這三支之會本是不來也罷,不如我們離開此地,我陪你回臨安去!”
“那我也一起走!”無意忙道,“我不放心千杉?!?p> 婁千杉卻冷笑了聲,“誰說我要走?我為何要走?”她看著秋葵,“師姐,你是不是也認為——是我做錯了什么?你也和他們一樣,看不起我,是不是?”
“你怎會那么想?”秋葵驚訝。“那些——全不是你的錯,我又豈會……”
“既然我沒錯,為什么要躲?”
秋葵竟是答不出來。恰一名幻生界弟子匆匆跑來,行禮只說內(nèi)洞為三支備了午筵,關(guān)非故正等兩人入席,婁千杉笑了一聲,“正要前去?!鞭D(zhuǎn)身便行。
“千杉,你真要去?”秋葵急道,“可……可方才沈鳳鳴說下午要向人回應(yīng)你師父之事,他定會問起,那時你……你怎么辦?”
“他嗎?……”婁千杉的腳步竟是稍稍一卻,臉上隨即漾起微微一笑?!八粫??!?p> 秋葵見她執(zhí)意,無奈只得隨去。無意也待跟上,卻被那弟子一攔,“這是三支中人之午筵,公子恐怕不便同去?!?p> “無意?!本枭锨傲藘刹?,“你留在此,我陪她們過去?!?p> 那弟子見君黎上前,面上露出難色,欲言又止,似是知曉君黎曾與關(guān)非故有所對話,不敢輕言阻攔。
無意道:“君黎哥,千杉她……”
“聽我話,先去你爹那里?!本柘騿渭踩沁呁?,“我回來了就去尋你們?!?p> 無意沒有辦法,“那,那好,那你幫我照看著千杉,我……我真怕她會想不開……”
君黎搖搖頭,“放心?!?p> 見人都走了,無意只能往單疾泉處過來。幾人都已看過了那關(guān)于謝峰德劣行之數(shù),知道無意心中必郁,原本似在討論些什么,也便停了口。
“君黎哥怎么不回來?。俊贝檀痰?。
“他陪她們過去了?!睙o意垂頭喪氣,“說一會兒再來。”
刺刺哦了一聲,有心振奮他道:“哥,你來得正好。蘇姨正和我們說著——她昨晚見過沈大哥,原來這卻是那個叫關(guān)非故的對他下了蠱,迫他……”
無意卻顯然心不在焉,方坐了一下,卻又立起。
“我還是跟去看看……”
“無意!”單疾泉沉了面色,“你坐下!”
無意面上已先急紅了,咬了唇,勉勉強強地坐了。只聽蘇扶風(fēng)笑道:“無意心里關(guān)心婁姑娘,對旁人的事可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了?!?p> “蘇姨你也……你也覺得我不對?”無意抬頭看她,“蘇姨也覺得我該不管她、不理她嗎?”
“你和那位婁姑娘的事情,蘇姨不太知道?!碧K扶風(fēng)道,“不過既然你這么問了——無意,別怪蘇姨說實話,在我看來,倒不是你理不理他,反是她不想理你多些呢?”
“她……她不會不想理我的……”無意怔忡道,“她只是……只是……這樣的事情于她……太可憐了,她心緒自然不好,若是換作蘇姨你,難道你就能……”
無意話說一半,也意識到自己這樣作比不妥,不無不安地住了口,一頓,咬牙道:“我知道你們不想讓我和千杉一起,無非是怕名聲不好,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拋下她,我才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就……我就……辜負她!”
蘇扶風(fēng)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單疾泉心中明白——若說無意是癡情到一葉障目、一意孤行,那么當年的蘇扶風(fēng)苦守凌厲該是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與凌厲最終雖說也成了親,卻也是靠的些陰差陽錯的運命安排,又哪里有那么多恰到好處的運命安排來給無意?再說,凌厲的為人總還算值得相信——可婁千杉呢?如浮花流水般的女子,真的等來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