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

行行

九一 赤鋒逐雪(二)

行行 小羊毛 2997 2012-11-19 09:36:31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處同樣寒冷的地方,回憶那一次匪夷所思的經(jīng)歷,寫了這部心法的第一訣,起名叫‘逐雪意’。你現(xiàn)在該明白內(nèi)里之意可沒有這名字那般美好,其實(shí)卻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但練就這一意,感知之銳必超越眼耳之限,縱然身不能動,形不能至,卻能知身周萬物變化。

  “這一訣說是武學(xué)心法,其實(shí)卻是心境之悟。我寫來隨心,未有與我同樣之心境者,或許根本沒法看懂,該是極難學(xué)會的。你說你生具‘離別意’是源于‘怕死’,那倒很好,因?yàn)槲乙彩且虿幌胨啦盼虻么嗽E,想來對你也不會太難?!?p>  朱雀只說了這一段往事,便將這第一訣“逐雪意”留給君黎,并未講解半句,由他自學(xué)去了。或許是與道學(xué)根底有關(guān),或許真是與心境有關(guān),君黎看這一訣倒很覺容易,雖于精微處深感匪夷所思,但習(xí)來順暢,全無阻滯。

  所以這一晚他忽然覺知那場已不在遠(yuǎn)的雪,也便不那么奇怪了。

  秋葵不知內(nèi)情,留在中庭等他。忽然見他攜劍而回,便笑道,怎么,就算舞劍作法,也祈不來雪的啊。

  那你看著。君黎笑著,拔劍出鞘,將劍鞘遞給她。劍勢一挺,秋葵已覺凜意襲到,這在以往君黎的身上,是未曾見過的。

  或許是因?yàn)槟请[隱帶著血色的劍身——旁人的三尺青鋒,他手中的卻或許該稱作三尺赤鋒更為適宜。她便抱著那劍鞘退開,道,且看你弄出什么花招。

  君黎劍尖上指,那劍卻是慢的,就似在等待什么。驀然好似有觸,赤鋒銳擊于空,如矯夭追日,透滿勁力的劍身好似瞬時長了尺余,細(xì)看才知不過幻影,一放又收。

  劍勢又轉(zhuǎn)柔,就像跟隨著忽然而弱的風(fēng)聲,變得細(xì)姣,尤似尋覓花叢的蜂蝶,在暗夜輕點(diǎn),如同撒開一網(wǎng)星光,雖稍瞬即逝,卻也足以點(diǎn)亮這被煙花襯得已黯淡了的角落。柔意仍未消,從星星點(diǎn)點(diǎn)化作流水,潑了絳墨般忽又從秋葵眼前一閃。她雙目一爍,抬頭去看君黎的表情,卻見他雙目已閉,便如那劍意不過隨心。

  這當(dāng)然不是祈雪??墒潜氵@當(dāng)兒秋葵面上忽然一冷,似乎沾到了什么涼涼的東西。她一怔,抬手抹去,可是下一瞬,又兩束細(xì)細(xì)涼意墜至。她心內(nèi)忽驚,抬眼望天。

  那是雪。那天上不知何時,便如只一剎,就盛滿了這灰白而凈的塵,快快慢慢地散下來了。

  她心中一落?!熬琛彼p輕開口喊他一聲,想說什么。而他如同未覺,全部神識只如在那劍意之上?!爸鹧┮狻薄D潜静皇莿Ψ?,可是心境已至,又何拘泥于形。似朱雀當(dāng)年,身不能動而意動;似君黎如今,身隨意動,又豈可稱誤解?凌厲教他的劍與身法,他往日早具形只欠達(dá)意,而如今忽如有悟,便那天地萬物,原來都是自己的意。

  他已看見這落下的雪——這并非用眼,而是用神識看見的雪。狹長劍身愈發(fā)夭嬈,便如心意之穿行并無毫厘之差,在那片雪與片雪之間,陣風(fēng)與陣風(fēng)之間震震而行,幻似一夢。這是他的一夢,也是秋葵的一夢。她沒想過這個從來并不醒目的道士會有這樣的劍意,便這樣看著他呆了。

  那般肆意地舞動的身形真的是他嗎?不輕也不沉,不疾也不徐,似他一貫的溫潤如玉,可竟這般完美地融于這雪夜。從雪未下時,到雪方下時,到此刻雪已傾下,他始終是他,未曾停止。

  可她知道,他,早不是初見時的那個顧君黎了。這般身法,就算是自己,怕也已無法企及。

  一城之中,內(nèi)外相隔。夏家莊上下也早吃罷了飯。莊里平日門客眾多,不過遇此時節(jié),有家眷的自也顧自過了,只有沈鳳鳴,終究還是一個人。

  雖然夏錚是喊他一起,不過這種時候,他也不想再跟夏琝照面不快,便推拒了,自己一個人在房里吃了這一頓原該稱作年夜飯的東西,吃罷便躺在床上。手里是拿著那一張抄錄了自己好友居處的紙箋看著,但自己如今的身份,竟已不適合去見他們了。

  ——若見了他們,豈不是連累他們、又讓他們難做?我走了,馬斯余黨必定高興,說不定又起了山,壓著他們了。張弓長自是不會管了,也不知誰又會來幫他們一把?

  他想著終究還是惻然,又看見了記在最后的婁千杉,想著她手指上那一枚鐵戒指——她終究還是那一邊的。若她接過這金牌的位子,她——又會怎樣對待我的人?

  忽然坐起。他第一次覺得,應(yīng)該與婁千杉談?wù)劇?p>  她不是馬斯。當(dāng)初和馬斯那樣的人都曾試圖談過,何況婁千杉。

  但是馬斯——沈鳳鳴還知道他所圖;婁千杉——他卻不知。

  他從沒想過需要知道。他從沒料到世事正逆相替竟如此之快。這算是婁千杉和張弓長教給他的重要一課吧。如今自己也不知該用什么樣立場來與她相談,但料想當(dāng)初輕視她、不將她放在眼中的態(tài)度必也曾激怒了她,如今便自認(rèn)落魄由她得意,想來會是她所愿。

  他仔細(xì)想了一想,張弓長今日必在宮中,夏琝也只能在莊里等著守歲,今天——該是確定不會有旁人打攪的日子。便出去告了夏錚一聲,說要訪個舊友。夏錚還道他抱怨冷清,挽留卻未成,看他去了。

  沈鳳鳴卻又好奇起來。婁千杉——她又會怎樣過年?她也是一個人?——往年里的她,又是怎樣?

  那排破敗小屋,今天看來燈火旺了些,那些上次來黑漆漆的窗格子里也有的亮著燈兒,也許若不如此,就會睡了過去,守不到歲了。

  盡管如此,整個夜還是靜靜的,就如同所有的希冀都被埋藏在一只扎緊了口的袋子里,要到那一刻才可以放出,而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屏息相待。

  可是對這些窮苦人家來說,那口袋里真的有希望么?沈鳳鳴心里嘆息了一聲,走到婁千杉門口,欲待敲門,卻見那門竟沒關(guān)嚴(yán),開了大大的一道縫,冷風(fēng)嗖嗖地往里灌著。

  這么冷的天,她覺不到?還是……燈亮著,她人卻不在?沈鳳鳴狐疑著,忽然一股酒香從門里咧了出來。唔,她還有酒——這個年看來過得也不是太差。話說回來,她一個銀牌殺手,收入應(yīng)該也是不菲,又為什么要委屈自己,住在這殘破窮苦的地方?

  忽然已聽里面婁千杉一笑,喃喃道,來啊,我再敬你一杯……!

  沈鳳鳴一驚,本欲敲門示意的手停了停。原來不是一個人。聽婁千杉的聲音,似乎已有了不淺的酒意。他猶豫了下。在的人也不知是誰,若是如此,自己倒不如改日再來了。

  卻終究好奇,手雖放下,還是無聲地將門又推了一推開大了些。這破敗小屋自是沒什么廳院之分,也沒個屏風(fēng),屋里那點(diǎn)燈火,已經(jīng)清晰可見。

  他目光所及,心念忽然一悚。哪有別人?燈下的方桌,背對著自己,正在仰面飲酒的身影不就是婁千杉一人,而——恍恍動動的昏黃光亮下——哪有別人!?

  婁千杉一杯飲盡,舉箸挾了一筷子桌上的菜,仍然對著那空落落的座位,輕輕笑著道,你瞧瞧,你這炒豆角的手藝,我也學(xué)會了,雖然比不過你,可是……可是你也嘗一嘗么。今天好冷的,再不嘗,就……真……的……

  她原是笑著說著,但說到“再不嘗”這三個字,竟忽然無法連續(xù),那聲音變得如同悲語,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帶著顫,又打著滾,低回著像是無法說出。那手也顫了。那一筷子豆角便在這顫中簌簌而落。他意識到她哭了。她肩膀聳動,竟只那么一時間,已哭得不能自已。

  她拋筷伏桌大慟,聲厲而泣道,你若還在有多好!你若還在有多好!為什么只留下我一個人……!

  這一伏下,沈鳳鳴已見她邊上那個位置也放了一副碗筷。那桌上只有兩盤簡易的菜,也幾乎沒動過一動,卻有七八個酒壺,橫的豎的,擺滿一桌——原來這個女子的年夜,便是一個人在這破敗的小屋飲酒痛哭么?不知那副碗筷是為誰而擺,不知她想與之一同許這新歲之愿的人又是誰,而事實(shí)卻是欲見之人已不在,唯余生者長相思……嗎?

  他一時有些惘然,不知自己今日是否來錯了,不知自己雙目是否看錯了,不知自己心里是否想錯了。那個輕佻浮浪的婁千杉,狡險無情的婁千杉,不擇手段的婁千杉,在這繁華無匹的臨安城的角落,火樹銀花的除夕夜的深處,竟至獨(dú)自為了一個不存在的人,伏桌而哭。

  這不知是她第幾次孤獨(dú)而哭?“你若還在有多好”,這世上的人原來都有悲苦心事,這世上的事原來都不遂人心意!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