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他真就會不回來?”沈鳳鳴道,“你眼里他——是什么樣的人?”
宋然笑笑:“他當(dāng)然本不該是一走了之的人,但也當(dāng)真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消息了。從執(zhí)錄之立場,或是,從黑竹之立場,他既然不在,你我總得考慮得遠(yuǎn)些,我就當(dāng)是——先與你個態(tài)度?!?p> “你倒是直白。我還道——宋兄一向是不大將我沈鳳鳴放在眼里的?莫非對你們執(zhí)錄來說——誰領(lǐng)首黑竹會——都一樣?”
宋然笑起來:“鳳鳴兄可別往下試探我了。我話能說到這,都已經(jīng)想了好幾天。”
他又嘆了一口:“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在陳州的時候,我們?nèi)硕?,顧忌也少,生意好做,不比眼下,四面皆是掣肘。昨天我重新盤了一下會里的賬。本來,黑竹就算停上幾月生意也沒什么吃不住的,不過這兩年——先頭是依附著朱雀,不講究收成,后來——君黎來了之后,按規(guī)矩辦事,收成是有了,但建了新總舵,還是花了不少。我明白你目下是有心借機整肅黑竹,撇掉幾個看不順眼的,不過——就‘假令’這件事看,總舵里頭既是沒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你又另有懷疑之人,便不必強要繼續(xù)困守為難。眼下你還能勉強說是年節(jié)剛過,可馬上開春了,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黑竹總要做生意的——無論君黎回不回來,都要想辦法做生意的,不是么?”
他傾身向前:“我當(dāng)然不是叫你放棄想調(diào)查的事,只是想叫你多向前看——有時候你覺得靜下來能得到某些事情的答案,但也許正好相反,動起來才能得到答案。你既然覺得刺殺夏錚之事定然與東水盟有關(guān),那東水盟如今根蔓遍布江南,正當(dāng)風(fēng)生水起之時,便絕不可能一擊失敗便袖手不動,當(dāng)然會再有后招動作。說不定——下次他們找到黑竹會時,你便能得到前次的答案,也未可知,你說是不是?”
宋然這番話不可謂全無道理,沈鳳鳴幾乎都想順口說,不錯,我正已約定了新入東水盟的無雙衛(wèi)家兄妹,想必能套幾句話。不過對宋然一貫的距離感還是讓他沒有說出口——倘若這位躋身朝堂的太學(xué)高士都只拿“知道得還沒你多”來搪塞自己,自己當(dāng)然也沒必要那般坦誠以待。他只淡淡道:“宋兄又好為人師了?!?p> 他隨即還是笑道:“就算宋兄不說,我也沒打算把生意停太久。放心,再過幾天,黑竹還是與先前一樣,到時總舵文書我著人整理下,也能按老規(guī)矩快些交接到執(zhí)錄手里。但是——”
他也傾身向前,“君黎之所以把扳指給我,或許就是料到會有眼下這樣的情境,他回不回來,有些話,怕都輪不到你說。做好你的執(zhí)錄就行?!?p> “既然鳳鳴兄已有打算,在下便不多言了?!彼稳缓敛灰詾橐?,哈哈一笑,舉杯,“以茶代酒,敬鳳鳴兄?!?p> 沈鳳鳴也一笑舉杯:“多謝了。反正你付賬?!?p> 為怕引人注目,即使這地方離內(nèi)城頗遠(yuǎn),兩人也未久坐,約定了會中諸般文書賬目交接之細(xì)節(jié)后便各自離去。日近未初,沈鳳鳴雖料想刺刺多半已然動身,還是盡快趕去了一醉閣,推門入去,忽然卻頓了一頓腳步。有兩個人因為他的忽然到來站起了身,一個是秦松,一個是阿合,可他的目光卻在另一個人身上多停了片刻,那是——秋葵。
“你們還沒走啊?!彼S即已轉(zhuǎn)向秦松,“刺刺呢?”
“單姑娘走了,沒等我?!鼻厮稍噲D解釋的臉上有點焦灼,“我上午就來了,可她已經(jīng)……先走了。”
沈鳳鳴大是吃了一驚,剛松下來的一口氣不免又立時提起:“你說刺刺——沒等你來,一個人走了?”轉(zhuǎn)頭向阿合等,“幾時走的,不是說了秦松要來,你們不叫她等等?”
“不是,大嫂她根本沒來這……”阿合好像也不知該從哪里起頭解釋。只有那個清冷的聲音壓住了沈鳳鳴泛騰而上的火氣?!八缟先ノ夷橇??!鼻锟舱玖似饋?,輕聲道,“她說,想了許久,覺得,這次是她一個人的決定,而且現(xiàn)在,青龍教處境也很微妙,她不想麻煩別人,還是一個人去比較好,所以,就先走了?!?p> 沈鳳鳴稍許定了定神,還是道:“那你……怎么不攔著她?”雖然也是想質(zhì)問,可不知為何,說出來只覺得自己的口氣有幾分訕訕。
“我要是知道,當(dāng)然是要攔她的?!鼻锟卮鸬渺o冷,“她一早就來了我這里,說走之前來與我道個別。我不知道她是這個打算,她走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在我案上留了信,那些話,是信里說的,要我轉(zhuǎn)告你們。我就趕來一醉閣想與她再說幾句,沒想到——她根本沒回來,就這么走了。”
“信呢?”
“信在我這,但不用給你看吧?”秋葵語氣僵硬,“信是她寫給我的,只是這一句叫我轉(zhuǎn)告一聲,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轉(zhuǎn)告完了。我回去了?!?p> 若換作以前,沈鳳鳴無論如何也得糾纏著讓她把信拿來看看才肯罷休,可此時他卻一句糾纏的話都說不出來——都不記得該怎樣說。刺刺知道我與她鬧了些不快,想必在信里勸說和好,她這個性子,當(dāng)然不肯拿給我看。他心里不知為何一瞬間竟閃過這般念頭,可下一瞬間,忽又覺得自己可笑起來。
“那也該想辦法去追……”他便轉(zhuǎn)向秦松、阿合等,“那會兒她應(yīng)該沒走多久,她一個人……”
“沈鳳鳴!”秋葵忽高聲打斷,“我從早上開始就等在這里,秦姐也是,只有你,根本不知道哪去了,這會兒卻在這怪別人沒攔著、沒去追——你每每除了遷怒于人,還能做些什么?刺刺想要獨個去找君黎,那是她自己的決定,她或許是不想連累旁人,或許是想獨個散散心——那時候君黎走了,你也一樣不讓人去追、去找——今日即使我們追去,又有何用?”
些微的沉默。從柜臺后走出來的老掌柜趕忙圓場:“好了,好了,你這個小子是天天不見影,來一趟還盡數(shù)落人——小刺刺是走了,那也沒辦法,不過她這小姑娘厲害得很,吃不了虧,也別太擔(dān)心——秋姑娘也別生氣了,來都來了,正好,大家都在,難得得很,晚上一起吃個飯——你同沈公子有什么誤會,也坐下來好好說說清楚……”
還是沉默。老掌柜瞟了邊廂阿合一眼,阿合會意,忙不迭接話:“是是是,我淘米去,早上掌柜的還買了條大魚,中午我給忘了——還在游呢,我這便去剖了?!?p> 老掌柜十分滿意,眼神瞟到了沈鳳鳴那,急使了好幾個眼色?!拔摇鄙蝤P鳴只得開口,“……要不改天?我今晚已約了人了?!?p> 老掌柜大為光火,“讓你留下吃個飯,你還事那么多!”卻聽秋葵已道:“不必麻煩了。我先走了?!?p> 她說走就走,已出了一醉閣,掌柜的狠狠踢了沈鳳鳴一腳:“你作什么死?約了什么人比小秋葵要緊?鬧起來還沒完了!”
沈鳳鳴咬了咬牙,幾步追出門去,在這忠孝巷漸漸西游的慘敗日光里跟上她的影?!扒锟?!”他就手拉住她,“你……你明日有時間么?我明日找你可好?”
秋葵回過頭來,他看見她面上淡淡的冷笑?!安挥昧??!彼f,“我聽刺刺說,最近黑竹出了不少事,你應(yīng)該很忙。”
她沒有多說,從他手里掙出來,轉(zhuǎn)頭離去。她的影分明還打在他身上;然后,離開了他;然后,漸行愈遠(yuǎn)。沈鳳鳴覺得,他與她之間,仿佛從沒有像此刻這般遠(yuǎn)過——比劍拔弩張的最初還更遠(yuǎn),遠(yuǎn)到,他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追不上了。
“等一下。”他還是下意識追過去,想要拉近這樣的遙遠(yuǎn)??汕锟麤]有停步?!澳愕纫坏?,我有件事問你。是和……和黑竹有關(guān)的。”他只好這樣說。
秋葵才停下來,轉(zhuǎn)過身,“什么事?”
沈鳳鳴硬著頭皮:“就是……我記得你說過,君黎昏迷不醒那幾天,除了你,他身邊還有個小廝照顧?!?p> 秋葵微微蹙眉:“嗯?!?p> “我是想問你,眼下可還與內(nèi)城有所聯(lián)系,知不知道那個人現(xiàn)在還在不在朱雀府了,能不能找到他?”
“我在內(nèi)城沒朋友?!鼻锟坏?,“你若是要緊事,找邵大人幫忙吧。”
“……哦?!鄙蝤P鳴無可奈何地應(yīng)聲,“……但,那個人的來歷,你知道吧?”
“我好像與你說過。他是朱雀派在君黎身邊跟著的——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都想知道。比如他是從哪來的,他平日里在府里表現(xiàn)如何,越細(xì)越好……”沈鳳鳴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他忽然想起秋葵從來不關(guān)心這些事,大約——是不知道的。
出乎意料的,秋葵想了一想,開口道:“他是朱雀自己領(lǐng)回府里的人。”停頓了一下,“我聽說他……他其實是個……‘閹人’?!?p> 她的表情仿若在說些事不關(guān)己的話,但還是說下去了?!叭舨皇且酪劳艺f,我也沒注意過。也不知——他最先伺候的是禁城里哪個主人,總之哪里沒伺候如意,本來是要打死的,但是——被朱雀路過問了一聲,就撿了條命。依依說,朱雀在內(nèi)城起勢不久,身邊沒什么趁意的跟隨,見他年紀(jì)只有十幾歲,又是這個模樣,如果真給逐出宮去大概沒法討生活,便把他帶回來了。府里男仆女婢,來個閹人引人閑話,而且這是本應(yīng)驅(qū)離禁城的‘罪奴’,給外面人注意到了不免多增煩擾,所以朱雀叫他從一開始就與男仆一般裝扮,只當(dāng)小廝使喚,便沒人知道來歷。他脾氣不好,也并不算怎么善待這個小廝,不過至少不會虐待他,后來派去君黎那里,君黎更不會欺他??偙雀惹暗闹魅藦娦?。”
“所以——他那般盡心照料君黎傷勢,是因知恩圖報?”
“可能是吧。”秋葵道,“也可能因為沒處可去——別的人我不知道,但他們兄妹,應(yīng)該離了朱雀府也沒法生活?!?p> “‘兄妹’?”
“嗯,他還有個妹妹,也在朱雀府里?!鼻锟?,“應(yīng)該就是因為還有個妹妹要養(yǎng),不得已才小小年紀(jì)進(jìn)了宮,后來朱雀知道了,叫他把妹妹接來,也在府里做活,有時候妹妹就伴在依依那里——所以依依才知道他們兄妹那些事。怎么,他們兩人——與你最近在黑竹忙的事情有關(guān)系?”
“我懷疑君黎昏睡時,他的黑玉扳指被人盜用過——你說過,其他人——不管誰來看君黎,你都在一旁看著,只有那個小廝單獨與君黎待過,所以我擔(dān)心……”
“呵,那可不能這么說,君黎是被儀王送回來的,我見到他之前,他隨身之物早都被取下裝匣子里了,多少人經(jīng)過手,有沒有被偷拿過,誰能知道?”
“那倒也是……”
秋葵語氣轉(zhuǎn)淡:“真想細(xì)問,你還是找邵大人。我?guī)筒簧厦?。?p> “怎么幫不上忙——你都與我說了這么多……”沈鳳鳴說到這里,突然發(fā)覺這般與她說話竟有些客套。他停下來看她。她的面容在說不清陰晴的冬日之光里與初識的那個夏夜一樣冷峻,在注意到他突然的停頓注視之后,她轉(zhuǎn)開臉去。
“我走了?!?p> “秋葵!”沈鳳鳴慌忙叫住她,“明日……我是認(rèn)真的。我們……可否談一談?”
秋葵對視住他的目光,也不知,到底想從中看出什么。
她然后只微微一笑,笑得冷入人心底:“明日啊,不巧,我約了人。要不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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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鳳鳴實在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到“風(fēng)月盞”的。衛(wèi)楓兄妹三個還沒來,他已經(jīng)先飲了滿盞的“藍(lán)橋風(fēng)月”。
酒色微紅,不烈卻自有種沁人的醉。老掌柜也會做這種梅花酒,但論風(fēng)味,確實比這里遜色多了。他不自覺又飲了一盞,傾出第三盞時,衛(wèi)楓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我們來晚了啊,沈兄這竟已自飲上了?!?p> 沈鳳鳴聞言沒有抬頭,只依次將早已備好的另三盞也滿上,才放落酒甕,作了個手勢:“請。”
衛(wèi)楓哈哈笑著坐下:“不像話不像話,說好是我請沈兄喝幾杯,這怎么好像……顯得我這主人家太不殷勤了?!?p> 沈鳳鳴懶洋洋白了他一眼:“是衛(wèi)四小姐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