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過了。忠孝巷里的爆竹碎屑被兩場冷雨沖散,一醉閣的春聯(lián)不知何時刮走的,窄而老舊的小門比往年更早恢復(fù)了平日里沒有神采的模樣,新歲里門庭冷落,一如這料峭的春寒。
秋葵還是搬走了。不過隔三岔五會過來一次,問問有沒有刺刺的回信。沈鳳鳴則一次都沒有回來過。只有無影偶爾替他跑腿,透出點消息,證實他從大年初一就一直耽在厚土堂里。
今個早上老掌柜的女兒們也走了,阿合一整個上午都倚在柜臺后面長吁短嘆。還好午后秋葵又來了。老掌柜很是高興,雖然飯時還遠(yuǎn),仍然殷勤勸她留下一道吃晚飯。秋葵本想回絕,但昨天上元節(jié),老掌柜特地讓阿義給她送了碗湯圓去——她一向待人冷淡,可在掌柜的面前,她有點說不出生硬的話來。
掌柜的見她沒反對,歡歡喜喜叫阿合晚上添菜。秋葵一面去后首把碗疊回柜上,一面隔著簾道:“……還是沒消息?”
老掌柜嘆息:“沒哇。沒出年,驛差都沒上工,誰會來送信?”
門“嘭”地一下被推開,老掌柜唬了一跳,卻見是無影竄了進(jìn)來,帶進(jìn)來一整潑的冷風(fēng)?!耙蔡淞税?。”無影聳了肩,把一頭被吹得飛亂胡貼的發(fā)撥了一撥,反手把門又關(guān)嚴(yán)實了。老掌柜“嗬”了一聲:“這可熱鬧了,小無影也來了?!?p> 無影見他在堂上,便笑嘻嘻道,“爺爺昨兒的湯圓真好吃啊,可惜山上人多,煮出來就沒了,才搶到一個。——還有沒有?”
老掌柜橫他一眼:“誰是你爺爺。節(jié)都過了,哪里還來得湯圓剩?!?p> “沒有了???”無影表情甚是遺憾,不情不愿地把背上一大包東西卸下來,堆在桌上:“沈大哥叫我?guī)c竹筍過來——山上挖的,給你老,算個謝禮?!?p> “嘖,見外成這樣了,幾個湯圓,還謝禮?!崩险乒竦溃安贿^也好——”
秋葵這當(dāng)兒正掀簾子出來。無影見了她才一愣,“……葵姐姐在。”他雖然來了幾次,還是頭一遭碰見秋葵恰好也在。老掌柜已笑道:“小秋葵,你看看,這筍山里拿來的,新鮮,今晚上就吃這個。無影也留著吃完了飯再走,熱鬧熱鬧。”
“我也想,可要是耽太久了,沈大哥到時候罵我?!睙o影吐舌頭。
“那就早點開飯。”老掌柜道,“你到時候就說,你陪你葵姐姐,你看他還罵不罵你?!?p> 無影顯然也并不真想立時就回去,喜笑顏開:“好啊?!?p> 秋葵并沒有說話。阿合捧著筍去了后面,她便走到柜里,取了個空杯子,倒了些熱水,坐下顧自捂手。天還是很冷,門雖然關(guān)上了,北風(fēng)依然從縫隙里滲漏進(jìn)來,昭示著——春天其實遠(yuǎn)未來到。
無影還有別的采買任務(wù)在身,又出去了一會兒,申時過半才回來。飯果然開得很早,可在這樣的季節(jié),天還是很快黑了三四分。
“不成啦。”無影不安起身,“我不吃了。太晚真得挨罵?!?p> “急什么,你葵姐姐還沒走。”老掌柜道,“你總得等她吃完,送送她回去。換成你沈大哥,是不是定會如此?”
無影似覺也有道理,無奈“噢”了一聲,又坐回條凳上。秋葵還在盛湯,大約并未在意,口中道:“我不遠(yuǎn),不用送我。不過你就算這會兒走了,到那面天也黑了,一樣。不如吃完了飯?!?p> “葵姐姐你不知道,沈大哥這一陣脾氣可差……”
老舊的木門在此時又傳來一陣響動,熟悉的咿啊一聲,想是有沽酒客人上門。無影住了嘴,正在后面盛飯的阿義已經(jīng)聞聲出來招呼,可這一目見到門口那個人,“大……”他脫口喊了半聲,忽然不知該怎么喊了。
窄小的木門微光里站著衣袂還沒落停的刺刺。以前,他是喊她“大嫂”的。
他——還有回過頭的無影——竟頓時都張口結(jié)舌。他們都記得數(shù)月前刺刺離去時臉上那么陌生的表情,那之后不久,夏琰也走了,沒再來過。除夕那天晚上,沈鳳鳴和秋葵曾在此為了她爭吵,阿義隱約相信——刺刺是真的丟下他們,不會再回來了。
愣怔間后腦被人拍了一記——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阿合的聲音,“叫大嫂!”阿義不及多想,脫口道:“大嫂!”然后才恍惚覺得,仿佛曾幾何時遇見過這樣的情景。
“大嫂回來了!”阿合有意提高了聲音招呼著。
秋葵陡然聽到兩人這稱呼,微微一怔,隨即驀地回身。刺刺裹著一件厚厚的白色斗篷就站在門口,臉頰帶著烈風(fēng)吹過的通紅。一股莫名的酸澀忽然升到了鼻翼,她幾步走出柜臺,好像怕認(rèn)錯了人般走到她面前,才敢確信:“刺刺,是你……”
“秋姐姐,”刺刺看見她,眼中生瀾,仿佛——分不清究竟那離開的數(shù)月是夢境,抑或眼前的相遇才是夢境。她嘴唇輕輕動著,“……我回來了?!?p> 秋葵目中泛紅,上前抱住她,仿佛——那些質(zhì)問都已不需要——只要她來,她就已經(jīng)知道她的答案。
那面老掌柜回過神,沖著無影便喊:“小子快去??!發(fā)什么呆?”無影一時還未會過意,老掌柜氣道:“還不去告訴鳳鳴,就說小刺刺回來了,讓他趕緊過來!”
無影“哦哦”連聲,向外便奔。“多忙都得給我叫回來,聽見沒有!”老掌柜補(bǔ)上一句。
外面?zhèn)鱽頍o影的聲音:“知道了……!”
老掌柜又忙向刺刺道:“趕路餓了吧?快進(jìn)來,正好一起吃飯?!?p> 見刺刺似乎躊躇了下,他便道:“你在這還客氣什么,都是自己家里了,阿合,趕快的?!?p> “來了來了。”阿合同阿義已經(jīng)識時務(wù)地把飯端了出來。這面秋葵將刺刺拉進(jìn)來。“秋姐姐,”刺刺拉住秋葵的手,“我收到你的信……”
“嗯?!鼻锟麉s只道,“先吃飯。吃完再說?!?p> 刺刺被她拉到桌前。她出來時只及帶了很少的干糧,趕路又急,這會兒確實是很餓了,便沒有拒絕。只是,環(huán)顧堂中,她還是目中酸澀,忍不住問:“君黎哥一直——還沒回來過嗎?”
秋葵一默,才道:“嗯。沒消息。不過要是知道你肯來見他,說不定——就愿意回來了。”
“你怎么知道他——他就沒事?”刺刺追問,“你信里說,他傷得很重,不是嗎?”
秋葵又沉默了一下,才道:“沈鳳鳴篤定說他沒事。等他來了,你問他。”
刺刺才輕輕哦了一聲。
聽聞刺刺回來,這一醉閣后頭諸人輪著個兒地到前頭來探看,見她好好地拿起筷子在吃飯,都放落下一顆心,一時間幾乎要覺得,“大嫂”兩個字說不定真是可以叫的。只有刺刺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按捺住了心中那些涌動,狼吞虎咽著才能沒將之流露出來。于她而言——在這堂中與人舉箸同席,只是那段日子里最尋常而熟悉的一部分而已??涩F(xiàn)在,她說不清,重新回到這里,這顆心里,究竟交雜了多少亂緒。
“小刺刺,你的房間都給你留著。”老掌柜等吃得差不多,笑呵呵道,“東西都在。你走得急,當(dāng)時……君黎公子說,你還回來。小子們天天擦掃,誰也不敢怠慢?!?p> 這句話好像終于令刺刺繃不住了自己。“好。”她放下筷子,不知道還應(yīng)該說什么,所以,強(qiáng)忍酸楚,只說了這一個字。
“要不要去看看?”
“好?!?p> 秋葵陪著她去了屋里,看著她放下行裝,忽然苦笑了下?!斑@段日子,我總是想著,你怎么那般絕情,連個信都不來,對君黎絲毫不聞不問。”她道,“現(xiàn)在你來了,我卻又想,他可也夠狠心,這么久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放著你不管不顧。”
刺刺的手稍稍一停,沒有說什么,還是顧自先將行囊打了開來。秋葵一眼就瞥見自己的信在其中。
“我那封信里,有些話說得重,是我……怕你不肯來?!彼乱庾R解釋,“我那時不知你爹也出了事,所以……”
“對,我來這里想問清楚的第一件事,”刺刺轉(zhuǎn)回頭來,“就是關(guān)于我爹的死。”
她從行囊里取出一柄長劍,遞給秋葵,“他是死于‘逐血’。”
長劍初看并不是逐血的樣子,但秋葵稍許拔劍出鞘,逐血的劍身便清晰無遺?!拔乙猜犝f了?!彼鸬?,“程方愈回去之后,來過一封信,我那時才知你爹為人所殺。你們青龍教,因著這把劍,認(rèn)定這事是君黎所為,但你可知君黎早在出發(fā)前就把這劍埋了,我親眼見著的——他根本沒有帶它去青龍谷?!?p> 刺刺的目光始終停在劍身那一線露出的暗紅。“是啊,青龍教都相信這事是他,我也從沒有懷疑過?!彼p聲道,“直到——我看過你那封信。”
“我的信里……”秋葵躊躇了下,“我信里應(yīng)該沒有提這事?!?p> “就是因為沒有提?!贝檀烫痤^來,“我看第一遍的時候,只覺得每句話都如鞭撻于我身,只覺得心中痛極難言,但看完不知為何,還另有種奇怪的感覺。所以我又看了一遍?!?p> 她停頓了一下:“第二遍看,我才意識到——你好像只知我娘過世,根本不知我爹也沒有了。若如此假設(shè),再看你信中行文,便沒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p> 秋葵明白她的意思。當(dāng)時自己的確不知單疾泉已死,只以為刺刺雖經(jīng)喪母之痛,但還有個父親可以依靠,對她并無流露出過多同情憐惜,甚至認(rèn)為——這父親可能至今還在對刺刺說些什么壞話,信中自然不可能對單疾泉有任何敬語避諱,亦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厭憎。
可——如她自己所言,若她當(dāng)時知道,她下筆之時,或許多少會換一番心情語詞。
“其實你罵的都對。”刺刺苦笑了下,“但我還是相信,就算你再是看不上我爹的行事,你也不會單單只提及我娘,卻只字不提他的死,除非你根本不知道。但我爹——是在我娘之前出事的。如果我娘的兇訊都已經(jīng)傳到你這里,沒道理我爹的卻傳不到?!?p> 顯然,這番道理她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反復(fù)推敲過了?!拔蚁?,如果君黎哥回來,這些事情該是他親口對你說。就算——他一直沒回來,你和沈大哥,也一定會設(shè)法去打聽那日發(fā)生之事,你在禁城那么久,一定會有能與你講述當(dāng)日所見的人,若我爹真是君黎哥所殺,禁軍去了那么多人,定有人知情傳開,不可能單單不與你說這事。我也不知——不知是不是我自己還心懷僥幸,我總希望——就算君黎哥和青龍教早已結(jié)了深仇,少這一件也沒什么不同——我總希望……這件事或許真的不是他做的……”
她開始講這番話時分明很冷靜,可說到這里,還是忍不住,變了容色,失了本聲?!扒锝憬?,你不知道,”她哭出聲來,“我爹曾經(jīng)刺過他一劍,想要他的性命。我也不知道——我在看到爹留下的遺書前,我也從來不知道!就算他真的尋我爹報仇,我也……我也無話可說,可我還是希望——不是他!”
“刺刺……”秋葵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肩,想要安慰她,可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么。深心里她依舊恨惡單疾泉——哪怕他已死了。單疾泉對君黎做的,又何止是“刺過他一劍”?
“不是他?!彼€是道,“‘逐血’他確實已埋了,眾目睽睽,都看見的。禁軍去青龍谷,也根本沒有遇上過你爹?!?p> 她緩緩向她解釋:“當(dāng)天君黎離開青龍谷之后,沒有按約與禁軍兩司會合,那侍衛(wèi)司長與我們認(rèn)識,回臨安當(dāng)晚就找來一醉閣,想看看他會不會來這里,當(dāng)日發(fā)生之事,就是他告訴我們的。從頭至尾,他沒提過君黎或是禁軍與你爹打過照面,不過那時我們并不知你爹遇害,也不可能特意細(xì)問確認(rèn)。后來——看過程左使那信后,我也頗感吃驚,才又找他打聽過一次。他說——確實沒有遇見過,只有在距青龍谷四十里左右,應(yīng)當(dāng)是禁軍抵達(dá)青龍谷的當(dāng)天早晨,君黎獨(dú)自走過一段山路,那段時間沒人跟隨,如果真遇上過你爹,只除非在那個時候??伞翘煺鏇]有攜‘逐血’,帶去的應(yīng)該是另一柄劍‘伶仃’。侍衛(wèi)司聽我說過此事之后,后來也派人去先前埋劍之處看過,‘逐血’確實被人掘走了,可要說是君黎自己埋下又自己偷偷挖出來,這絕不是他的行事?!?p> “你說……當(dāng)天早晨?!贝檀锑?,“那不是。不是那個時候。我爹的尸身……在禁軍攻谷的前一日,就被發(fā)現(xiàn)了?!?p> 她好像舒了一口很長的氣,才道:“不是他。”
她的手卻在微微發(fā)抖:“可……那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