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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八 離弦之書(六)

行行 小羊毛 4118 2021-07-02 17:00:43

  沈鳳鳴聞言恍悟:“你的意思是……他方才……根本不是因為這幾日發(fā)什么夢才突然問起‘陰陽易位’!?”

  秋葵點(diǎn)點(diǎn)頭:“想來,他就是為了用那其中的形面瞳術(shù)騙到那半塊符令?!?p>  沈鳳鳴微皺眉頭:“他對這幻術(shù)習(xí)學(xué)不深,若施用瞳術(shù),只怕他人一離開,皇上便會清醒,怎么可能由他將符令拿了回來——到現(xiàn)在也沒派人來追回?”

  “‘君無戲言’這四個字,你沒聽過?”夏琰的聲音隨他的人一起入了靈堂,“他親口允諾的事情,若不出一個時辰就反悔,他這個‘君’也不用當(dāng)了?!?p>  “你……”沈鳳鳴聞聲回頭,“你當(dāng)真對他用了幻術(shù)?”

  “用了又怎樣?!?p>  “你真是不管不顧了,江湖上的伎倆用到他身上——‘欺君之罪’四個字你又聽沒聽過,不知道這種事一著不慎,會要你的命嗎?”

  “你緊張什么?!毕溺鼌s笑?!皷|西是他自己愿意交給我的,我一沒有動武威脅他,二沒有在言語上欺瞞他——馮公公從頭至尾都在,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理由說我欺君?要不我們打個賭,我明日下午才出發(fā),那之前他若反悔了派人來拿我,就算我輸了,如何?”

  “這又不是……又不是賭什么氣,我與你爭這個輸贏有意思?”沈鳳鳴十分慍怒?!笆?,我知道,皇家一向要面子,他當(dāng)了馮公公面將東西給你,若反手又要回去,無異于承認(rèn)了自己心思反復(fù),或是——承認(rèn)了自己受了迷惑,無論哪一種,都定會讓他威信全無??赡阋赃@種手段對他,萬一他記恨在心?他是什么人,就算眼下沒辦法出爾反爾,將來呢?你覺得他會放過了你?他隨便找個借口,不是足以要你的命!”

  夏琰呼了口氣?!傍P鳴,我記得你說過,人心是最復(fù)雜的東西——帝王之心更不可測,將來他會怎么想,我的確沒法保證??赡阋舱f過,正因為人心復(fù)雜,所以這世上沒有一種幻術(shù)能完全顛覆和欺騙人心,云夢之幻也從來不能無中生有,不過是將人心里本來就有的東西拿到了理智之外,變成一個他更愿意相信的選擇——或者是,一個他在清醒時無法作出的選擇。本來,如果你今天沒來,我也打算去面圣,說服他給我那半塊符令。正好你來了——有幻術(shù)為輔,我的把握便更大了幾分,只要——他心里對我?guī)煾傅乃?,不是沒有一絲悲傷難過。”

  他看著沈鳳鳴:“你應(yīng)該最清楚,他清醒那瞬,或許會覺得適才的舉動難以置信,或許記不起自己是怎樣作出這樣一個決定的——卻絕不至于感覺到被騙,因為那是他深心里也想做的事。他的確要顧及身為君主的面子,但若細(xì)想,兵符事大,何者輕何者重,他不至于分不出來,真不想給我,我走出勤政殿之前的時間,足夠他出言阻止,根本不必等到我將符令拿到其他人面前,讓更多人看見他這件匪夷所思的決定,丟更大的面子。現(xiàn)在符令還在我手里,我至少能肯定——他也希望我給師父報仇,為此——他愿意順?biāo)浦?,將錯就錯,擔(dān)下非議,甚至,冒這三天的險。三天后我會把符令還給他。如果他那時還沒打算殺我,我倒是可以考慮在這個禁城留上個一年半載,也算是替我?guī)煾钢x謝他了。”

  “那如果他要?dú)⒛??”秋葵追問?!八獨(dú)⒛阍趺崔k?”

  “那我當(dāng)然就不留下了?!毕溺?。

  秋葵有點(diǎn)愕然。平日里的他,不會這樣說話。這般什么都滿不在乎似的語氣和神情,理應(yīng)只屬于沈鳳鳴這樣的人,而絕非夏琰。她記得以前,他的笑那么暖——如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那也是她在當(dāng)初短暫的相逢過后,最最無法滅去的關(guān)于這個人的記憶??涩F(xiàn)在,他雖然還是這么笑著,卻那么冷,仿佛——那個溫暖的他,只是她曾幾一個臆想的夢。

  “明天……”沈鳳鳴開口道,“我陪你去吧。”——既然已經(jīng)不可能阻止了他。

  夏琰抬起手,顯然是拒絕的意思,“臨安城里諸多煩事,你要是也走,怕是越發(fā)沒人管?!?p>  “沒人管也就這三天,可你……”

  “三天,很長了?!毕溺?,“秋葵、依依,都在這——你留在這里有多重要,不用我說吧?”

  沈鳳鳴沉默。夏琰說得當(dāng)然很對。一個人突然瘋狂起來的時候,另一個人就必須越發(fā)理智。如果夏琰已經(jīng)選擇了做前者,自己——就只能選擇另一個。

  夏琰也不待他多說:“這個你拿著。若有什么事便料理了,若是沒什么事——你拿著總也便當(dāng)些?!?p>  沈鳳鳴見他忽然將黑玉扳指遞了過來,微微一怔:“我用不著這個——就算有什么事,我拿金牌足夠了。”

  “金牌壓得住別人——壓得住宋然么?”夏琰反問,“拿去?!?p>  “我壓宋然做什么?!鄙蝤P鳴越發(fā)奇怪,“真當(dāng)我要與他爭什么?”

  夏琰冷看他一眼,“我不是叫你真壓著他——只不過我不想看見你們兩個再有一次像建康這趟一樣。你拿了這扳指,便該明白遇事你要放在心上的絕不是一個宋然。至于他——他看見了這扳指在你手,自然明白我的意思?!?p>  沈鳳鳴悵悵:“真沒必要——三天我都未必見他一面?!?p>  “你先拿著?;貋碇?,我要解決東水盟,恐怕還有一段時日顧不上你們,黑竹的事暫且都交給你——對了,依依那邊,若非遇上萬不得已的情形,別去看她,京中眼線多,謹(jǐn)慎為上。秋葵也是?!?p>  “這你放心,我都知道?!鼻锟溃吧坌舱f了,沒給我消息,就是一切平安?!?p>  沈鳳鳴只得將扳指接在手中,喟然:“那——你小心著點(diǎn)你的傷。回來了,往一醉閣說一聲?!?p>  夏琰沒有回答,只往他肩上拍了兩拍:“走吧。叫人給你們備好車了?!?p>  他陪著兩人同往府邸門外。臨上馬車前,秋葵回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

  “我先前說的話,你……要記得。”

  夏琰不確定她指的是哪一句。但他沒有問。他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我記得?!?p>  ——哪一句,他想,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吧。

  天色黃昏。那封戰(zhàn)書,應(yīng)該,行路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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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機(jī)是個很好的信使——夏琰會這么想,不僅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個人膽大而且聰明,而且因為他知道,這是個天生的快嘴。

  他本來不認(rèn)得戎機(jī)。只是他昏睡的神識搜尋到的外面那些雜沓紛亂的聲息里,習(xí)過輕功之人的腳步總是與眾不同。習(xí)過輕功的也不止戎機(jī)一個,可偏巧這個人的步法打入門便是黑竹的路子,他聽得出來。

  戎機(jī)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靈堂與夏琰昏睡的屋前庭院之間來回打掃,每每到了再不能靠近處,便會站一會兒,以一種——似乎并沒有惡意的方式。夏琰本以為這是沈鳳鳴的人聽得風(fēng)聲,特意潛入了留心保護(hù)自己,可在問得了“戎機(jī)”這個代號之后,他便憶起了——宋然給自己看過的那本名冊里,有關(guān)于這個人的寥寥數(shù)語。

  人竟原是馬斯那面的,此前甚至沒有見過。看名冊時,他雖有個代號,可從來沒有什么建樹,又失聯(lián)許久了,當(dāng)時便未在意,只多了分好奇,故此看了看代號的由來——竟是因為——“話多”。說來也是可嘲,偌大個黑竹,此時此際有心有能潛入了這府邸來看自己的只有這一個人——無論他目的為何,夏琰想,都沒有理由不把這封戰(zhàn)書交給他。

  ——即便戎機(jī)不將這封戰(zhàn)書完整無損地送入青龍谷,這上面的每一個字,也一定會清清楚楚傳到拓跋孤耳中。

  他想那個目空一切的拓跋孤,或許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曾記起“懼怕”為何物了。他很想看看這樣一個人,會不會因為這一封戰(zhàn)書而驚惶。若他真的度過了惶惶的兩日,又會是個什么可悲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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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深了。這是青龍谷的夜。

  但是習(xí)慣熬夜的單疾泉,并沒有入眠。

  這個習(xí)慣是從年輕的時候一直留下來的——直到與顧笑夢成婚,才稍微改了些??蛇@幾日,顧笑夢并不在身邊。確切地說,他懷疑,她可能永遠(yuǎn)不會回來自己身邊了。

  這一回,青龍谷固然是拿下了朱雀一條性命,但谷中一貫稱頌堅逾金石的兩對關(guān)系也幾近反目。一對,是拓跋孤和凌厲這對昔日好友;另一對,就是單疾泉與顧笑夢這對恩愛夫妻。

  顧笑夢每天天一亮就離家,夜深了才回來,也并不來見他,更不可能與他說一句話,只去自己獨(dú)居的小樓睡下。如果不是為免刺刺生疑——她或許連晚上也不會回來。

  而繼續(xù)瞞著刺刺——單疾泉知道,她只是因為夏琰的要求才這么做,絕不是為了自己。她甚至連一次都沒有問起過自己當(dāng)日所受內(nèi)傷傷至幾何,以至于他有時候懷疑,在顧笑夢的心里,到底誰比誰更重。

  他不得不對刺刺說,顧如飛攜家搬回青龍谷,顧笑夢每天都是去幫忙了。而實(shí)際上——這一次的事情令得顧笑夢連顧如飛也不大想見,甚至整個青龍谷的任何人,她都不想見——也只有不在谷中的程方愈與這次整件事似乎沒有太大關(guān)系,故此她每天其實(shí)是去與程家,幫手關(guān)秀分理藥材——那可能是她在這青龍谷里,唯一還能平心靜氣相對的人。

  對刺刺說這個謊當(dāng)然很是危險,以她的性子,多半會提出同去顧家?guī)兔Γ詥渭踩荒芙o她找了點(diǎn)別的事做——他要求她替自己好好練練她的小弟單一飛,教教他對敵招法。三九寒天里練武,本來是件極為耗體力的事。他替姐弟兩人選了谷中一處稍許窩風(fēng)的地點(diǎn),不至于挨凍,也不至于離顧家太近,自己于療傷的空隙以考校之名過去看看,在旁溫起飯菜一道飲食,偶爾指點(diǎn),于刺刺而言,倒成了幾天難得的與至親共度的溫舒日子。

  刺刺開心,但也并不十分開心。這樣的相伴固然很好,可那個失去的哥哥,卻永沒有誰可以代替,她還遠(yuǎn)不能從中完全出脫。再有,便是夏琰許久沒有來信——她不是矜冷的性子,但自知前些日子與他的復(fù)信寫得并不熱情。她偶爾會猜測是不是夏琰終究有點(diǎn)厭倦了在不斷的來書中那般孜孜以求卻只得她幾句簡單回應(yīng)——可她也不是有意疏遠(yuǎn),只是的確無法在現(xiàn)在給他一個說法,告訴他她何時愿意再離開青龍谷去見他。她想他應(yīng)該明白,現(xiàn)在的她,還不能丟下這個家、這些人,從此就赴自己的千山萬水去。

  她的君黎哥當(dāng)然會懂她的——他不再來信,一定是明白了她還需要時間來消化和冷靜,就像以前,她給了他那么多時間,等他決定一樣。他總說他相信命中注定,那么——終會有一個契機(jī)——或者說,有那么一種不必強(qiáng)求的緣分,讓他們終要再見面,而不必拘泥于眼前的、片刻的、短暫的分別,或是,一點(diǎn)點(diǎn)小小的、異樣的不確定。

  定是如此。

  單疾泉沒有入眠的這個夜,刺刺卻睡得格外地早——陪一個十三歲的弟弟本來就太累了,何況還是練武。江南雪濕,幾天前那么大的雪都早已化盡了,連檐下滴答聲都已不聞,只有——冰凌在悄無聲息地一點(diǎn)點(diǎn)變長,證實(shí)著這個冬夜,仍在愈變愈冷。

  單疾泉就站在三個孩子熟睡的小樓下,而天仿佛比他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個夜都更黑。就在一個時辰之前——萬籟已寂的時分,拓跋孤突然派人叫他過去一趟。與朱雀對敵之下,拓跋孤雖談不上受了內(nèi)傷,但損耗頗巨,加上當(dāng)日與凌厲話不投機(jī),后者轉(zhuǎn)身就走,他一怒之下便干脆半閉關(guān)獨(dú)自運(yùn)功恢復(fù)功法,除了他的夫人,大概誰也沒見。夤夜尋自己過去自然事出有因,單疾泉當(dāng)然立時前往。

  出乎他意料的,凌厲已經(jīng)先他而抵。走近時,正聽兩人似又爭執(zhí)。

  “現(xiàn)在你滿意了?”拓跋孤低冷的聲音,帶著種深濃的、失望的嘲弄,“我整個青龍谷只因你所謂一念之仁皆要懸于他禁軍刀尖之上,千余人的性命,你擔(dān)得起嗎!你告訴我,眼下又要怎么了局!”

  單疾泉心下倏然已涼。夏琰活著離開的那天,他就已作了最壞的猜測,只是沒料到這一天——竟來得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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