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般看得開，還當(dāng)真是個少見的女子?！鼻锟?，“所以你……一貫……也是什么都不在乎?！?p> “話可不是這么說。”沈鳳鳴笑，“要是當(dāng)真什么都不在乎，做人也沒趣味——我娘的意思，自是說那些不將你放在心上之人，原不值你在意，可這世上總有值得的人——譬如說，我面前這位湘夫人，莫說‘在乎’了，便是她笑一笑動一動，我心里都跳得不得了?！?p> “又……又胡說什么？”秋葵道，“那后來——你娘什么細(xì)軟都沒帶，卻帶了你，你們要怎么過？”
“也沒想的那般難過，比起別家孤兒寡母，我娘至少還身負(fù)武功，總不會苦著我?！?p> “那你怎會去了黑竹，是不是……是不是想給你爹報仇，才有意去的？”
“不是?！鄙蝤P鳴聽她問起此事，忽顯出些倦怠之色來，“那個說來話長，太晚了，沒心情說?！北阌置銖姺淼?，“你真的不睡？——我是真問你。你看我眼下動一動都難，還怕我會對你怎樣？”
大約是這屋中炭火燒得太旺，秋葵雙頰與頭腦都一時滾燙，隨手抓了桌上那支木釵便向他擲去，“你從來只曉得得寸進(jìn)尺，當(dāng)我還會信你半句？”
沈鳳鳴還待開口，秋葵急急道：“你再說此事，我天一亮便自回臨安，再不要見你！”
“好了好了，我不說?！鄙蝤P鳴好不容易在床上摸索到木釵，仿佛有些疲累，頭回到枕中沉了一會兒，方一鼓作氣坐起身來。秋葵吃了一驚，“你起來做什么？”話雖如此，還是不自覺趨至床頭，伸手扶他。
“我還是回去了?！鄙蝤P鳴露出幾分喟然，“你都看透了我了——留在這還有什么意思？”
“你就不能有片刻正經(jīng)？”秋葵覺出他身上寒意不曾全消，忙將被子還披在他肩上，“你就——就好好在此休息就不成？怎就這么多麻煩?！?p> 說話間忽對上沈鳳鳴眼中兩點火光，她神識頓然茫?？樟艘豢眨裾麄€人落入了什么陌生。心里依稀想到——又是幻術(shù)？“你別……”她陡然慌怕。沈鳳鳴竟會毫無先兆地對她施用“陰陽易位”之中的瞳術(shù)，她不知——他是要對她做什么。功力全失的自己，當(dāng)然一丁點兒抗力都不會有，殘留的神智還能感知他幾分動作，幾句言語，可是身體竟一動也動不得，如受了神縛靈鎖。
“秋葵，”她聽見他仿佛在笑，又似在嘆氣，“若是真與你呆一晚上，卻什么都撈不著……嘖嘖，想想都覺慘淡得很?！?p> 秋葵眼前空白，意識愈發(fā)模糊，言語和嘻笑都漸漸變成遠(yuǎn)杳虛無，后面的話再也聽不清。她只覺得他的手在她臉上稍稍流連了片刻，隨即向上伸到她的發(fā)頂。此時她已感覺不出他在做什么，神識像被抽離，好像時間在這個片刻斷去了。
斷去的辰光應(yīng)該不長。清醒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榻上，而門大開著，沈鳳鳴已不在了。屋里還是這么暖，熱氣一分也沒來得及散出，燈還在桌上燃著，連油都沒有淺下去?！蝤P鳴大概只是不想她多有糾纏與為難，所以才用幻術(shù)困了她極短的片刻；又或者，他其實是想告訴她——他若當(dāng)真想“得寸進(jìn)尺”，甚至都不必用強？
她忙忙趕到門外，沈鳳鳴果然未走出多遠(yuǎn)。廊上黯淡，也足以她看清他裹著被子，扶著木欄，緩慢而搖晃地前行?！澳恪隳茏邌?！”她欲待追過去。沈鳳鳴卻半轉(zhuǎn)回身來，“千萬、千萬別跟過來。”語氣也聽不出是戲謔還是認(rèn)真。
秋葵站住了?！翱墒悄恪?p> “我不要緊。你回去吧。記得叫人把火盆搬到我那去。”
秋葵輕輕“哦”了一聲，目送他一點點轉(zhuǎn)向南樓，明知不必卻偏偏升起分內(nèi)疚?！吧蝤P鳴！”她忽叫了他一聲。
沈鳳鳴轉(zhuǎn)頭看她。
“我……我其實不是……”她欲言又止，“我只是……”
“我懂?！鄙蝤P鳴道，“回去吧?！?p> 秋葵站著沒有再動，良久，才意識到自己一顆心嗵嗵跳得極快，渾身竟如火燒般發(fā)紅發(fā)燙。她那番語焉不詳?shù)囊馑?，他竟說他懂了。
——“我其實不是對你無有情意。我只是終還有些顧忌?！?p> ——他真的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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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被搬走之后，夜涼一點點擠入，屋里的灼熱漸漸消止下來，清醒才真正壓止了心中亂麻。秋葵理整了微亂的床榻，沒有尋著那一只被自己摔去的木釵，不覺坐在床邊，彷然有失。沈鳳鳴說過舊物有舊物的意義，她現(xiàn)在猜想，那釵子，那珠珥，那段泛著熒光的曲譜，說不定與他母親有關(guān)。他想來是不滿她這般不放在心上胡亂丟擲，所以便帶走了？可是——她心里有多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從及笄之年開始，她也一直以一支木釵貫發(fā)——即使在朱雀府中試過許多華簪美飾，也還是習(xí)慣于舊物。此際心中低沮，她默默然褪落自己發(fā)釵，起身待放至妝臺，余光忽瞥到些什么，心頭猛地一動——妝臺之上，那副比自己這支更舊的舊物，分明還在。
心思只如已失落遠(yuǎn)退至底的潮水忽又浮上，她竟至欣然于——沈鳳鳴依然將它留在這里。比起這個，她甚至已不準(zhǔn)備耿耿于其中有著何等的往事，不準(zhǔn)備去想他那時究竟是不是為她生辰才將它送來。即便一切答案都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種，她至少——已承認(rèn)自己有過期待。
“白師姐……”她握緊了手中之物，不知為何此時的自己想要對話的，竟還是那個從未謀面、只在冥冥中覺得能懂得自己的師姐。或許是曾幾何時那個夜晚的感覺又回來了，她想要尋一個虛空之人傾訴這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心愫，“……原來，真的是我們太過執(zhí)絕了。原來，這世間真有峰回路轉(zhuǎn)?！?p> -------
回程終是定在了兩日之后。秋葵知道沈鳳鳴是為求盡速趕路才要先行。他就地解散了黑竹“雙琴之征”各組，就連吳天童等三人在內(nèi)的黑竹眾人，倘要回京的，也只待傷勢妥當(dāng)了自行上路。她想過干脆自己也再在此地留上幾日，不拖累他的腳程，不過權(quán)衡再三，還是決意與他同回臨安——至少，在刺刺面前，在君黎面前，她覺得自己應(yīng)為他說幾句話。何況，單無意之事不了，她與沈鳳鳴一樣，亦心中難寧。
風(fēng)慶愷百般挽留，亦提起秋葵此番內(nèi)傷劇烈，方休息了三四日，不宜遠(yuǎn)行，加之——在洞庭山重建云夢一事，沈鳳鳴即便請凈慧暫代教主行事，泠音一支也不應(yīng)無人。秋葵當(dāng)然謝絕了這番好意，言說風(fēng)慶愷三支之會時曾自稱要入泠音，后來又悉心學(xué)了幾段泠音的琴曲，想來也算半個泠音人——不如請他出面，不算這一支缺席。
這當(dāng)然是個借口，但也足夠風(fēng)慶愷品出她去意已決，只得罷了。倒是偶然聽到沈鳳鳴與凈慧約定，最晚來年開春，總會與秋葵重回洞庭，心下還留了幾分期待。
沈鳳鳴當(dāng)然沒忘了與關(guān)默、摩失都再見了一面。不必隔了言語不便之?dāng)_，不出半個時辰，也便將該說的都說完了。此時他倒有點開始相信——也許自己當(dāng)真不如關(guān)默了解摩失。后者或許的確貪生怕死，也的確有奪取幻生乃至云夢之心，不過在對與關(guān)默的交情上——即使他私底下口口聲聲說過，愿意殺了關(guān)默，可這話也未必當(dāng)?shù)昧苏?。關(guān)默多年不會言語，可心中之雪亮遠(yuǎn)超常人，若摩失不值他一交，他理應(yīng)早看得分明。
如此別過眾人，沈、秋二人自洞庭入湘水，稍許輕松了一兩日，隨即棄舟乘馬，雖不敢稱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至少也夜宿曉行，再無耽擱。饒是如此，也足足八日之后，才終進(jìn)了臨安府的地界。
此時已是申時光景，入城之前，兩人先望見了西南郊的泥人嶺?！熬枵f不準(zhǔn)便在厚土堂，”沈鳳鳴道，“我折去看看，你先進(jìn)城，在清波門等我?！?p> 秋葵點頭應(yīng)了，由他策馬先行。那嶺上不好走馬，她眼下的體力上山想必吃力，是以并不要求同去。她原想開口與他說，回都回來了，也不必急于這一時。只是見沈鳳鳴如此，這話便也沒說出口——沈鳳鳴這般多話的人，這一整天竟是沒出了幾句聲，她感覺得出來，他心中還是甚為沉重。
她猶豫了下，沒有便入城，沿著他馬蹄伏草痕跡也到了泥人嶺下，見了沈鳳鳴果將馬留在此處，她便下了來，將兩馬一起牽去飲水。
等得半個多時辰，便見著沈鳳鳴下山來。“我想想還是在這等你的好?！鼻锟淮l(fā)問已道，“萬一他在這里，你豈不是要與他解釋上半天，天黑都入不了城。”
沈鳳鳴苦笑，“可惜他不在?！闭f著上馬，“感覺有點不大妙?！?p> 秋葵也上了馬，“怎么，打聽到些什么？”
“厚土堂——我見已建好大半了?！鄙蝤P鳴道，“我問了一問，君黎前些日子一直住在這里，但這三兩天都沒來過，只派了無影說過一聲，說是——沒心情來。”
“發(fā)生這般事，他總是越發(fā)要多陪著刺刺，這也在情理之中?！鼻锟?，“你別想太多了，本來——那事就不是你的錯?！?p> “你不用安慰我?！鄙蝤P鳴道，“我也只是在想，要怎么說才能讓刺刺好受些?！?p> 秋葵沉默了半晌，方道：“那我不安慰你——至親之喪，怎樣都好受不得，唯有靠天長日久，方可平復(fù)，你——你于此，總也有過感同身受。”
沈鳳鳴一時亦默然，不再言語。
——甚至是天長日久，有時都未必能盡得平復(fù)。